【晓荷】扶(微小说)
死城的白昼,天黑,无月。
我披上黑袍,扛上血镰,跟着鹤唳风声,在颓坯周围游荡。天色一如既往如此,冷飕飕的,一骤倾袭,卷起衣角上晦暗的褶皱。我整了整宽松的衣领,逡巡着满是泥泞的土灰路程,一路筛糠不绝。
我的心至此都是黑的,抠出来,比临近晚瞑的颜色都要深邃。也罢,跟着师傅学艺,该出师还得出师。一个人见过的城市,到处是饿殍与怪诞,总之,我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要多得多。因而之于疲惫的内心,早就麻木等身。
我的工作就是采集尸体,吸噬已死之人的魂魄。凡是意欲转世投胎或者借尸还魂的,我都一一拒绝。打开外面的黑色大袍,我的里衣口径上有一个硕大而殷红的血印,据说,那是用来封住生还者无助的挣揣和呻吟。每每有魂魄要归去,我就会念起与黑夜齐天、让人不知所云的咒语,把勾魂的灵死死禁锢,再也不得挣脱。当然,除非有人能把尸体立起来。
然而,在死城里面,师傅跟我说过,没有一个人不是罪孽深重。只要我一念咒语,魂飞魄散,我的嘴角至此还留有一丝苦洇的温度。
我所到之处,荒墓遍地,枯木萎靡,几处乌鸦啼叫,声音飘过嘶哑的水泥管,发出阵阵凄恻呜咽。我选择一处乱葬坟,里面杂乱无序地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们个头不一,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在阴风中瑟瑟嗫嚅着微弱的气息。我手持着血镰,正等待着几分钟之后的生死任务。在看不到希望的黎明面前,我的唇齿早就饥不择食,迫不及待地饮上一口。
可是,我等了很久都不见他们死去,至少他们脸色不青,眼皮不白,身子依然微微嗫嚅着,含着“救我,救我”的急喘。这是我出师的第一单死亡生意,但师傅特意叮嘱我,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是大恶将尽,那灵魂便不得吸取,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我跟着刚出头的半月方向,飘忽不定。
我无脚的声音停伫在一座荒废的驿站,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这里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酒保在经营着微薄生意,见我过来,眼神躲着我似的对我尴尬一笑。
“客官要点什么。”他声音有些急促,很慢又喑哑。
“不,我只是寻求一点寂寥。”我慢悠悠地吐露心肠,并把手上的镰刀放置到被切掉棱角的木桌上,跟着驿站的破门前小憩一会。
我不知道寂寥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那是整座死城里面最平凡的约定。不光我亟待解决这条问题,所有活着的乃至死去的阴魂都在寻求答案。我点了两杯“自私”和“冷漠”的酒水,没有细啜,一饮而尽。酒保见我如此豪爽,便顺手拿起一桶和我干了起来。
他企图和我套话,我却似是而非地想着另外的事。
晦涩的月光洒了地面一片灰黑,暗香灵动。我醉意朦胧,看着酒保的里屋传来金属片划过桌子的痕迹。倏尔间,我酩酊大睡,醒来已是第二天白天。白天,依然黑色阴空。
我闲来无事,随意逛着驿站四周。这里,花蕊初放,倒有些和死城不一样的秀颀,景色芳香攀附着墙垣,开出蔷薇。我觉得新奇,遂往着鼻息方向寻去。定睛伫足,才发现是三座椅子形状的棺材,上面坐着三具干瘦的尸体,全是男人。我似曾相识,尤其是背面。
三个男人年龄不一,一个长着胡子,一个面目狰狞,一个形容饱满,但都已经死亡。他们的后背上都留有几道血色伤口,像是搏斗后的痕迹。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间隙,那酒保已经载着巫歌回来。
“你醒了。”他见我殢留,遂付之关切一笑。
“是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并不回答他,甩出冷淡的句子。
他其实知道我是夜游神,而且是最为凶残、自私的那一类判官。尽管他的身子有些发抖,但依然不紧不慢的接着我的话。
“你一定心存疑窦,想问这三人为何坐着死亡,却并不是横尸躺在乡野?”他一句话就打到我的心坎,对于死亡的缘由,我本不该多问,但既然他有耐心,我也就倾心而听。
“他是一个赌徒。”面容惨淡的酒保指着一个留有胡子的男人尸体说道,“他是个疯狂的赌徒,欠下一肚子的债。所以,他找富翁借了钱。”
酒保说三人之中面容饱满,额头宽挺的男人就是富翁。富翁给了他三万,连滚带息,一年之内还清。之于赌徒的心理而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打了借条以后,继续开始豪赌的生涯。在三万余额盈亏的情况下,他没有能够还清这笔欠款。其实就算他有三万,也不够还清。因为富翁贪念兴起,早早开了高利贷,时间越久,越难还清。
“富翁自鸣得意,赌徒叫苦不迭。赌徒用手指细捏着上唇的细须,心生一计,花钱雇了一个面留刀疤的杀手。而杀手,就是三个尸体中面目扭曲的那一个。”
酒保继续说。
我听出了大概。
“三人的死亡是一宗连环案。富翁因高利贷惹来祸端,杀手因钱财杀了富翁,赌徒没有按时付给杀手赏金,在余烟腾腾的赌坊被杀手暗杀。最后,杀手落网,一命呜呼。”酒保兀自饮了一口酒,满是愁容。
“这座死城,到处都是罪孽。”我得意,因为结局是我所料的。
“不,判官。每个人都有自赎的机会,他们也一样。”酒保面容猥琐,却有着低微的自信。他说出这句话,分明在与我对抗。
是的,酒保选择把他们三人的尸体立起来,扶好安坐在椅子上,为的就是不让魂魄散尽。他知道,只有把尸体扶到椅子上,才能保留尸体的灵魂。这样,我就无法再能吸噬魂魄了。
“不,不管是罪恶,还是善良,都无法阻止这座死城的轮回。你能扶起他的尸体,就一定能扶起他的灵魂吗?”我几乎有点失态,黑袍和血镰在冷声中铮铮回响。
我打开血印,准备张口吸噬。他的感觉是对的,尽管我使劲浑身解数,三具尸体岿然不动。我第一次受到打击,就在我念起咒语的同时,我嘴角却粘了一丝新鲜的血腥。
没想到酒保倒在地上,连带血液。我惊愕,睁大眼看着四周,一片荒墓侵蚀了驿站,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好像回到了水泥管的原地。那三个男人是之前将死的尸体,我应该已经猜到。酒保说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为什么要编一个连环案的谎言来为自己的杀人罪名开脱。这座死城,依附在三具尸体身上的缺口,是掉在地上的木头刀柄和金属瓦片,血还是热的。
我对死城依然失望。好在这里到处是丑陋的尸体,好在现在没人能阻止我吸噬灵魂。我按照所有被扶好的方向,用血镰把所有阻碍我的椅子拆掉,继而把目所能及的尸体一一卧倒在荒墓,一脸狡黠地舔了舔嘴角未散的新鲜余温,露出狰狞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