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遥离开的那天早晨，霜浓雾重，蛋黄一样的太阳悬浮在琉璃山的峰峦后面。我在枫桥上遥望着他的离去，大片大片的枫叶染红了我的眼球，一群黑色的鹭鸟从琉璃山近旁的月湖低低地飞了过去，倒影里苍蓝色的天幕下遗落几声婉转的啼鸣和几片黑色的羽毛，风从南面吹来，我看见自己的手腕上、脚下的石阶上留下几片脉络枯干的枫叶。秋深了。丫鬟翠云说，小姐，你该回屋添件衣服了。
　　 秋深了，天冷了。转身回屋的时候我想，宋遥不会再回来了。
　　 苏家大队迎亲的队伍走进枫林镇的时候，嘈杂的马蹄声震动了屋檐下的风铃，它们在震动声里叮当作响，叮当——叮当——就像我的心绪。刘嬷嬷为我梳头，挽了最漂亮的梅花髻。我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流云眉，桃花妆，小巧的鼻梁下面，唇红齿白。小姐，你真漂亮。刘嬷嬷抚摸着我如瀑布的秀发说。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我说。
　　 二
　　 枫林镇的长街上挤满看热闹的人群，我看见他们，或唏嘘感慨，或嫉妒，或羡慕。两个长舌的妇人低声议论，我听见她们说，能嫁给苏家三少，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要是我的女儿也能嫁给这样的阔家少爷就好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要啥有啥，多好！另一个妇人说，你就别想了，人家柳家小姐和苏家三少，那是门当户对，这样的福气，你要修好几辈子呢。我斜睨着整个枫林镇的长街，人来人往，屋檐下的风铃还在摇晃，发出轻柔动听的声音，别看了，宋公子不会再回来了。丫鬟翠云说。
　　 我的耳朵里灌满仪仗队喧杂的鼓乐声，一曲吹罢，一曲又起。是《百鸟朝凤》，悠扬喜庆的唢呐声在我的耳蜗里盘旋、游走，扯得我的耳鼓生疼。我的耳朵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我能够感觉到它们在缠绕着，彼此纠缠不清。两只黑色的鸟从屋檐下低低掠过，我听见它们说，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不会……
　　 三
　　 我讨厌宋遥。
　　 讨厌他的懦弱，胆小。讨厌他的家庭，以及家庭带来的贫穷气息。讨厌他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做事情拖泥带水，从来不由自主。即使是一件小事儿，也不能做主。
　　 宋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男人”，闺蜜刘珊瑚说。
　　 琉璃山下灵虚庙里的灵虚道长认真看着我的掌纹，他说，柳小姐，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上苍让你得到一些东西，就会让你失去一些东西。我看着他的脸，岁月的痕迹爬满他的眼角，皱纹像秋后核桃的纹路在他的眼角蔓延开去。谁说的“岁月无痕”？手掌中的掌纹纵横交错，纷繁复杂。我看不出这其中的诀窍，看不破命运布下的陷阱，缘起缘灭，谁又能说得清楚？
　　 所谓“情”之为物，何尝不像一剂毒药。明知道会痛彻心扉，还是会义无反顾，飞蛾扑火，最终的结局大家早已明了，可还是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小姐，你还是爱着宋公子的，丫鬟翠云说。
　　 是的，我还是爱着宋遥的，我想。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念这个温柔的“小男人”，这个懦弱的“小男人”，这个多才的“小男人”。我想念他，就像想念婉转于指尖的他写下的诗签，想念他，就像想念他缠绵在耳窝里的暖语，想念他，就像想念他怀抱里的温暖。可是他还是打马离去了，琉璃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枫桥上再也听不见他吟诵的诗句，月湖里再也看不见我们拥抱的影子。
　　 我知道他已经离去，不会回来了，可是我的心里还在等，等他回来。
　　 我想，过了今天，我就是苏家三少的妻子了，我就不再是“柳姑娘”了。“柳姑娘”和“苏夫人”的区别，宋遥是否明白？这个懦弱的书生，这个胆小的书生，他是否明白？
　　 我的等待，是否有意义？
　　 外面，锣鼓声又响起，万水千山之外，他是否能够感受到，我内心的疼痛？他是否知道，过了今天，我就是别人的妻子了？岁月会被流光所侵蚀，唯一剩下的只是记忆，面容会被时光打磨，只剩下岁月的痕迹。
　　 外面，锣鼓声又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