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
　　
　　 搬新家后，旧楼房就空了出来。这栋楼是九十年代的老楼了，虽然外墙陈旧，可楼体结实，墙壁厚，保暖好，这得庆幸那时代的工头们不黑心掺假，水泥够标号、钢筋够粗，不像现在的建筑，偷工减料，跟搭积木一样，住进去睡觉都不安稳。
　　 结婚时条件差，买不起新楼，好在媳妇通情达理，不在乎这些，我们就把家安在了异乡的旧楼里。装修、刷墙、铺地板、买家具，我俩满大街地跑，为省点钱转遍了商店，就这样一点点经营，慢慢有了家的模样，儿子出生后更给这个小家增添了许多欢乐。每看到别人结婚住的新楼，媳妇就说，幸亏咱们住的是旧楼，不然单是甲醛都得把孩子给呛坏了。每次听闻，我还都会为此沾沾自喜，瞧！咱儿子是绿色有机无公害的，没出生就赢在起跑线上了。
　　 日子在单调简单中重复，清贫却不清苦，一如上了发条的陀螺，按着预定的轨道旋转着。我俩如两只勤劳的燕子，整日奔波着，忙忙碌碌的工作，上上下下的爬楼梯，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长大，开始两手能托起，然后得双臂环抱，喂奶、洗尿布，加辅食，好像一转眼功夫就满地跑了，日子在平凡中消磨，孩子在哭笑里长高长大。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四周围旧的平房都被拆迁一空，带电梯的楼房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而我们依然每天上下四趟，爬七楼我也是渐渐的吃不消了，胳膊腿跟生了锈般，爬一阵就酸疼。该换房了！这个念想憋在我俩心里好久，虽然意见一拍即合，但困难却依然横在眼前，省吃俭用攒的钱追不上一日千里的房价，不由得感慨杜甫的博爱“安得广厦千万间”，我没那么贪心，只要一间足矣。要不就再等等吧，一次性拿出几十万压力太大，我劝慰她。可媳妇这次却是铁了心，四处筹措，几经周折，终于凑足了房款。待到签了合同，交出了鲜红的人民币，我的心也空落落的，感觉这几年的辛苦就是给开发商打工，有种被打劫的懊恼。当然，她的貂皮购买计划也只能取消了，上街的次数也减少了，化妆品基本也是支持国货，还要攒那笔装修款，媳妇却像完成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仪式，眉开眼笑。我终于明白房子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那是一份温馨的厮守，更是一个安全的港湾，在这里她可以尽其所能的煎炒烹炸，洗洗擦擦，翻天覆地的、随心所欲的装扮自己的墙壁和卧室。我知道动物有自己的领地属性，人也大概如此。我记得有一种鸟求偶时，就搭建一处巢穴，让雌性钻进钻出，检查满意后才能成双入对，比翼齐飞，可惜我是只笨鸟，后知后觉的幸福了这么多年。
　　 搬新家后，旧楼就空闲出来，因为楼层太高不好转卖，只能出租，于是下班我就去转转，故地重游，忽然有种狡兔三窟的满足感，也想起了一个不该想的词，金屋藏娇。家具搬走，屋内一下敞亮起来，看看当年修过的暖气片，依然记得当时漏水的情景；这些地板划出的痕迹，是儿子顽皮的杰作；那块玻璃是和媳妇吵架时，砸碎后重新镶的……绕屋一周，居然对老屋恋恋不舍起来，每个角落都能勾起一段故事，每个故事又都能让我会心的笑，或无奈的摇头。
　　 媳妇出差后，我就常去打开窗子通风，散散霉气，有时工作忙就忘了去关上，最长一次有二十天没去，再去看时，居然住进了一对燕子夫妻。这对不请自来的客人反倒有几分主人的气派，把窝安在了窗帘的滑道上，搞得我窗帘都拉不拢，那满地白色的粪便，更让我忍无可忍。房子随时会有租客来相看，客厅住着一窝燕子，成何体统呢？可是，也不能暴力拆迁，把燕窝扔出去。小时候，就常听老人说，祸害燕子瞎眼睛，上学后知道燕子是益鸟，所以一直对燕子敬而远之。那时农村的老屋每年都有燕子定居，把窝筑在粗大的梁柱上，每天叽叽喳喳，飞进飞出，我就在梁下小桌子上温习功课，在烟熏火燎的锅台前给妈妈烧火，看着自来自去堂前燕，想着少年的心事。即使我们再调皮、再嘴馋，也不去打燕子，只敢上房掏麻雀窝，因为麻雀祸害房子，只在房山上打洞，自己却不去筑巢，所以我们晚上就挨家去掏麻雀，搬梯子，打手电，拿杆子做套兜，邻居们都不反对，只叮嘱几句别摔着或者别把我房顶给我踩漏了之类的话语，但是燕子一直没人去惊动，嘴里只能回味炸麻雀的滋味，至今也没尝过燕子的味道。既然不能强来，我只能智取了，来个关窗拒客，乘着它俩出去觅食，我立即关紧了窗子，心里默念，不是我无待客之道，两位还是到别处再做新巢吧。
　　 一周后我又去查看，发现总有燕子在窗外徘徊，飞掠而过，难道他们认死理，非赖我家不成？为什么一周还不离去？而且都是飞近玻璃，马上要撞到了，才转向飞回，叽叽喳喳、急急匆匆，像丢了东西一样，我不禁起疑，燕子急于进屋仅仅是为了一个窝吗？还是窝里另有玄机？我踩着凳子爬上去，把手伸进了燕窝内，摸到了一些碎草，软软的羽毛……天呐！居然还有几个圆溜溜的东西，是鸟蛋。我自幼掏遍鸟窝，一摸便知。那时每次摸到温温乎乎的蛋，都会欣喜若狂，鸡蛋得卖钱交学费，还能换旧衣服，换粮食，简直就是永不贬值的硬通货，妈妈最关心的就是她的母鸡今天在哪里趴窝，哪只鸡有蛋，什么时候下，简直就是母鸡侦探，我们只有在生病、请客或过生日时才能吃到鸡蛋，小男孩们只能自力更生，打鸟蛋的主意了。此时摸到鸟蛋心里没了喜悦，却多了烦恼：开窗纳客，房子肯定不好出租，现在不租，冬季就更不好租，不让燕子进来，这几枚鸟蛋却安卧在那，怎能忍心让她们骨肉分离呢？外边的燕子声声凄厉，就差撞碎玻璃飞进来，就像两个丢了孩子的父母，惊慌失措，急切之情不亚于人类，我也为人父母，怎能不理解鸟父母的感情，虽然不学佛，可悲悯的天性还是有的，好在媳妇不在家，不会和我吵，就让他们住进来吧。打开窗子后，燕子试探几番，看无危险就轻车熟路地飞了进来，趴在窝里，用嘴亲昵地拨弄着鸟蛋，另一只燕子如卫兵一样，停在吊灯上盯着我，好像监视坏人一样。真是不知好歹的鸟，没收你们房租就知足吧！我暗骂了一句，可心里却有种做善事后的满足，似乎我的道德修养提高了，比路边卖水果的大妈高了好几个等级，连走路都轻快起来。
　　 可是我的房子却租不出去了，好几个要看房的，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再给燕子几天时间吧，让它把孩子孵化出来，不知道我把它们拒之窗外的日子太长，是否耽误了孵化？如果不能破壳，我岂不是罪过一桩？我知道鸡是21天破壳，如此推算燕子只能更早，过了两周我又去看，触目依然是一地粪便，抬头看去，几只黑乎乎的小家伙缩窝里，黄黄的嘴丫，一看见我便“喳喳”地叫起来。不一会，两只燕子回来了，警惕的看着我，仿佛我是唐突的闯入者，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好在燕子孵化出来，我也放了心。可是，延迟两周孵化，是否会耽误羽翼丰满，能否顺利的随父母南迁呢？也没法和别的小燕子对比，只能盼着它们翅膀快硬起来，快点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一周后媳妇还朝执政，由于价格优厚，她就做主把房子租出去了，我不能以燕子为理由去反对，孰轻孰重过日子的人都知道，我只能对燕子说声对不起，没法继续庇护你们长大了。可是，怎么办呢？直接扔出去，它们依旧就是死路一条，之前的功夫就白搭了。交房子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居然犯起愁来，狠不下心，想不出办法，总不能当宠物送人吧，谁要啊？除非把窝放到树上去。我虽有幼年爬树的童子功，可是150斤的我，看着脂肪隆起的肚子，放弃了这想法，忽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方形的、空的豆油桶，心生一计，我何不在屋外搭建一个鸟窝呢？平时我就是家里的万能工，自力更生，啥活都自己琢磨，既省钱还能在媳妇面前有面子，小小鸟窝难不住我。买来发泡剂和美工刀，切去桶底，粘在窗外玻璃和水泥之间，桶倾斜，桶嘴开放，可以让雨水自动流出去，粘牢固后，我就动手给燕子搬迁，亲手给他们造的房子，就跟我自己乔迁新居一样兴奋，就不知道这几个家伙是否领情了。乘着老燕出去觅食，我摘下了鸟窝，那是泥团混合着草棍，用唾液粘牢，一层层垒上去的，居然坚固不散。好一个泥瓦匠！我由衷的佩服起来。
　　 把燕窝放到窗外桶里后，关紧窗户，长出一口气，静等老燕回家。一会两个黑点从远处向窗子冲来，飞近后发现窗户没打开，就折返回去，一次次冲击，我放在外边的燕窝居然视而不见。真是固执的傻瓜，我只有送你一程了，于是放一只进屋，关紧门窗，拿衣服去捕捉，几个回合下来累得我气喘吁吁，它却站在灯上看我，好似看一个蠢货。真想把它赶跑，可找不到新鸟巢，小燕子没食物还是死路一条，算了，继续捉吧。这只笨鸟，连孩子的叫声听不到，只认我的屋子，我只有发挥儿时的伎俩，挥着衣服吓唬，让它一直飞，我却站着不动。终于，它筋疲力尽，落在地上了，抓起来那心砰砰跳动，起码有120次，属于严重心动过速。对不起了，朋友，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打开窗子，把老燕子送入新窝，它伏在窝内一动不动，估计是累坏了吧。送走了这尊神，我拿回了我的房子，我和燕子的房事之争也就到此为止了。租客来时我着重交待，不能毁坏燕窝，因为他们明年还要来的。
　　 也许因为这场风波，对燕子一家反倒有了更深的感情，房屋出租后，不方便再去看它们，也不知道小燕子是否长大，顺利飞回了温暖的南方，只盼望它们明年还能回来，和我继续做邻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既然不嫌弃我老旧的房屋，在这生儿育女，我怎能不以友道来待它呢！寻常人家的我，也正如一只自来自去的堂前燕，每日奔波，为妻为子，活在小小的辛苦与大大的满足里，无畏地飞掠在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