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不必化妆。鸿雁打扮是秋天的事
　　 褪掉层层纹饰，她终于变成了一枚洗尽铅华的
　　 普通女子，油盐酱醋剥蚀
　　 粗茶淡饭朴拙
　　 在枝头招展的是她，树根下缄默的是她
　　 悲或喜都只是可有可无的花边。不管天阴天晴
　　 一地落红是最美的葬礼
　　 槐花落，桃花落，杏花落，桂花落。一页一页翻过去
　　 千姿百态的影子，仪态万方的影子
　　 一瓣瓣落着，之后整本典籍都充满了淡淡的馨香
　　
　　 养字
　　
　　 我喂它们以骨血，以灵魂，以悲喜，以毕生
　　 把大把光阴掷向白纸，乃至青春或生命
　　 它们蚕食掉树叶，枝干，一整座森林，一张白纸
　　 才能够喂熟一粒汉字。更多粒汉字
　　 尚且待字闺中。不远处，那些窥视它们的人
　　 盗窃它们的人，都有不劳而获的贼心
　　
　　 我把它们叫作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乡愁
　　 我的嘴巴，我喂养的汉字，或肥或瘦
　　 或伟大或渺小，或一字千金，或一文不名
　　 我为它们爱或恨，为它们度过无数个长的短的晨昏
　　 我是它们的祖先它们的亲人。我生养了它们
　　 必将死于它们，我的一生终被汉字深深埋葬
　　
　　 秋天的掌心
　　
　　 好多被收割的，在秋天
　　 丰美的时光，纷纷倒地。还能再种些什么呢
　　 站在肥沃的土地上蹙眉思索
　　 ——父亲背部微驼，须发灰白
　　 那块土地刚刚被翻耕过，泥土黑黝黝发着光
　　 在温馨的秋阳下平铺开来
　　 此时此刻，他仿佛站在地心深处。那些纹路
　　 宿命，生命，魂灵，梦想，一条条延伸着
　　 他伫立在秋天的掌心
　　 爷爷。爷爷。一个女孩支楞着两只小手
　　 朝他奔跑过去
　　 红裙子开成秋天的一朵花。父亲一把举起她
　　 笑容秋阳般温馨。他把这个小人儿郑重托在了掌心
　　
　　 枝头
　　
　　 藏起铠甲，但要保留最后一枝羽箭，把前世
　　 射向大地。落花，落叶，落果
　　 这些离开枝头的，生而有尊严
　　 最后一刻，也不能抛弃生命的价值
　　 宛如一个女人，当腮上朝霞凋谢掉最后一瓣骄傲
　　 时光多公平
　　 她所收获的，远比凋谢的一切要多。她沿着一棵荆刺
　　 终于攀至高处，那是她引以为荣的最后一块阵地
　　
　　 恍惚
　　
　　 书桌前
　　 一个人慢慢变得透明
　　 恍惚之间听见一些声音，慢慢地流淌
　　 哦，请允许我在四周栽种下亲人
　　 他们远去的，远去的身影，依然有魅惑不已的哀伤
　　
　　 一点一点儿剔尽身上的剌
　　 有名目的无名目的伤害。栽种荆棘的人都有一张面具
　　 美丽薄脆
　　 它们都被绘上各种主义和口号
　　
　　 我的绿萝自顾自绿着。它又发了几片叶子
　　 它用信赖说服我
　　 绿色的汁液，小小的骨头，播散的温情
　　 从青花瓷盆里，有一棵慢慢儿走向我
　　 又有一棵，走向我
　　
　　 肉体变得轻盈。现在你可以数一数
　　 里面贮有几片叶子，有几首歌谣
　　 在隔山隔水的彼岸飘荡着
　　 那些或远或近的烟岚
　　 都有熟悉的姿影。从前它们都是一个人的骨血
　　
　　 女书——给Y
　　
　　 我愈发变得薄脆，你不能拂过它
　　 这水晶，这玻璃，这冰凌花，这老宣纸一样
　　 薄脆的前程。请原谅
　　 我始终不能开成想开的模样，单瓣还是复瓣
　　 一朵还是一株
　　 很多我不能选择的，是草尖拒绝
　　 晚风的引诱，是花盆拒绝种籽的革命
　　
　　 怎样把一首诗安置在
　　 妥当的地方。我的眼睫有些软弱，脸颊有些滚烫
　　 双臂落满雪霜。仿佛有些人无处安放
　　 南方的木棉花，孤独的伫立
　　 钢铁锦绣挽救不了一个城市的疲沓
　　 我想用一窗灯火引诱你。阳台上的星光新了旧
　　 旧了新。我们的后花园
　　 雾霭低垂，天地含霜
　　
　　 许多晨昏
　　 恍惚间度过。它不含温度也不念诗句
　　 喇叭花哑着嗓子，它想呼喊的话早已流逝
　　 我的影子在月光下长，在日光下短
　　 琴弦在我手里早已折断。唯有一粒星子
　　 不忍落地。它手里
　　 尚擎着旧日承诺，在桂树下冥想，香气隐约
　　 可是你曾经走过的履迹？
　　
　　 十年
　　
　　 那张脸是怎样枯竭的？时光啊时光究竟怎样耗去
　　 一个人的鲜嫩？青年时在俏脸上画水彩
　　 天光云影都是前世的亲戚。后来画面逐渐模糊成一片
　　 说起久远，嗓音喑哑。一些人活着活着
　　 就变成了断流河。游鱼啊，水草啊，都远遁了
　　 远遁了。空余那些石头圆睁双眼，这些时光的儿孙
　　 子子孙孙无穷匮，空把一条河的柔软水润逐渐地
　　 逐渐地耗干……
　　
　　 小区里的桂花
　　
　　 我看不见它们，在哪儿的影子
　　 很多花香默默环拥着我
　　 我沉默，不去寻找。那香气是一个人的眼神
　　 静静看着我。就是不说一句话
　　 有些人爱着你，不喜欢说话。我的故乡没有长桂花
　　 可母亲的眼神老是静静看着我
　　 桂香一样，不说话
　　
　　
　　 昨晚刮了一夜的风
　　
　　 他们从哪儿涌出来的，那么多人
　　 乘马车，扛旗幡，喊口号
　　 很多树枝纷纷坠地。余下的一些落伍者，长着
　　 黄瘦干瘪的脸
　　 怎样向那些苟延残喘的人致敬。草籽簌簌落地
　　 窗外风声肆虐
　　
　　 要刮走一些山头。山头上不合时宜的
　　 动植物。刮走一些季节枝头的枯枝败叶
　　 呀，有人说，“今年的落叶比往年重一些”
　　
　　 灯光时肥时瘦
　　 疾风多事，不停拨动记忆的灯盏。有人变得明亮
　　 有人变得晦暗，你在原地踟蹰
　　 头发白了些，腰弯了些
　　 眼睛昏花了些。一夜风足以把一个人
　　 刮得面目全非，预支出多年后的自己
　　
　　 蝴蝶标本
　　
　　 是秋天，春天的呼吸，依然汹涌
　　 关于草叶上的秘咒，逃脱不了所有花果圈定的命数
　　 我们用眼睛抚摸，一只蝶的尸体，把秋天的遗书
　　 深情张挂在墙上
　　 那些被钉死的梦，它旖旎，它飞翔
　　 终被搁浅在枯寂的人间。自从一只只蝶从胸口出走
　　 故园惨淡，双亲惨败
　　 你看见你的亲人，你的知己，你熟悉的五官魂魄
　　 都被钉子狠狠捺死在墙上
　　 如今你悬浮于水面，不屑于回头瞅一瞅那些淡去的
　　 背影，它们身上都有精致隐藏的钉子
　　 仿佛面前这枚蝴蝶标本
　　 你只看见画面的绚丽，看不见背后的疼痛
　　
　　 树下
　　
　　 我想摘取那些绿叶
　　 风写的诗，将由我续写
　　 读诗人被额上的霜雪揿到了什么地方
　　 秋风坐着秋天来一群一群的，让它把绿叶笺邮寄到那些地方吧
　　 人间低凹，矮小的棚户区，瓷器一样的阳光
　　 婴儿尿布招展，温软软的炊烟
　　
　　 ……这棵香樟树，是我熟悉的一棵
　　 树干上的字痕，嵌有甜蜜的暗恋。我凝望
　　 数粒鸟鸣弹响绿叶的竖琴
　　 听琴人
　　 风雨凋零。已收不到一封邮路上蹒跚起行的绿意了
　　
　　 数豆子
　　
　　 一粒一粒的黄豆，不像大地上产出的
　　 是母亲身上产出的
　　 她皲裂的手，滑过豆子的皮肤
　　 豆腐的白，豆浆的柔，流淌过她的视线。她微眯双眼
　　 一粒一粒……数到第六个时
　　 她停下了，其实是门外的风叩响了数下门楣
　　
　　 站在玉米地里的人
　　
　　 很多玉米，这一生都掰不尽似的
　　 漫无边际环拥在他身边
　　 红缨枪的玉米，胖胖滚滚的玉米。一声不吭的他
　　 哦。其实很多喧闹在里面。那棵清瘦的玉米
　　 那个被青虫啃咬过的玉米，那个长得最英俊的玉米
　　 不停诉说委屈，或争论大小事情
　　 他站在他们中间，表情和玉米相似
　　 站在玉米地里，他们的枝叶都闪烁着朴素的光泽
　　
　　 草籽
　　
　　 吻别初秋，用一朵花的残泪
　　 静候坠地的宿命。蜻蜓低飞，蚂蚱弹腿
　　 这枝叶间的隐居生活，向来和蜂蝶不同
　　 天空也是别样。风吹流云的哀伤
　　 继而把自己吹得更凉
　　 一只蚂蚁在草丛间匆匆穿行
　　 黑而小，像极了一粒省亲的草籽
　　
　　 豫南中元的白日，每一座坟茔
　　 都有秋天的形状，都在等家乡的方向上
　　 饭菜的香味，记忆里的哭声
　　 而此时夕阳尚未现身，山野依然辽阔
　　 一座山林因为我，而愈发寂寥
　　 我因为山林的荒芜，而深昧这寂静里的惊心
　　 当一颗又一颗草籽轻轻落地
　　 我看见，比我还要沉默的大地
　　 先于我在草尖上不停地颤栗
　　
　　 枯藤
　　
　　 苍老的身躯，萎垂于地
　　 到最后不知如何安放
　　 那不是藤蔓，不是大树，不是一个人的故园
　　 它的呼吸暂停了一下。天空那么矮
　　 暮风低俯着身子试图唤醒它
　　
　　 该攀附在哪儿，可以继续青翠的残生
　　 许多故事，说熄灭就熄灭了
　　 一根跌倒的藤有无限追悔的青春
　　 豫南大地某个小村庄，它在青砖院墙外
　　 奄奄一息
　　 我看了看它，它也看了看我
　　
　　 翻过山头
　　
　　 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他的影子和马匹
　　 一起翻过遥远的山头
　　 高低起伏的，是他雄壮的呼吸掠过草木
　　 它们一生低俯，无欲无求
　　
　　 你大声喊，喊出喉咙里的血
　　 那个人翻过山头从此不见
　　 阳光撞翻在石头上，把一个人的影子捶打得发亮
　　
　　 你转身离去
　　 转身离去的人，背满果实，落满一身枯枝败叶
　　 一瞬间垂垂老矣。翻山而去的人
　　 马蹄轻盈，轻踏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