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结巴二叔(散文)
题记:
很小的时候,爷爷用石块与黄土垒成一幢破败的屋。屋前篱笆绕,屋上青瓦叠。有阳光的时候,便有一束斜斜的光从玻璃瓦下穿过,仿佛一柱汪汪的灯在屋中悄悄地移动。我总会仰着头,追着那束斜斜的光。光柱中有许多细小的尘,圆圆的、小小的、细细的。尘儿飞呀飞,用手一拢,以为抓住了,摊开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轻轻的尘,多像记忆中的二叔,没有地位,没有荣耀,没有尊贵,只是一粒飞舞的尘,转瞬即逝……
1.
奶奶生了三个儿子。
大儿子——我父亲,能干体面,却因病早逝;小儿子——小叔,英俊潇洒,却生性懒惰。奶奶怀念大儿子,宠爱小儿子,唯独不待见二儿子。二儿子,我的二叔。说话结巴,性情老实,一直被奶奶瞧不上。被奶奶瞧不上的二叔,却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脏活重活,一肩承担。如同一头牛,不停歇地劳作着,田里、沟里、山上,有庄稼的地方,便有二叔苦活的身影。
二叔的裤脚常年卷起,袖子经常破损,一身泥土味,一顶破斗笠,一张口便结结巴巴,三十几岁了,仍光棍一条。人嫌他一身泥土味,说话不利索,又老实又木讷。
好不容易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是深山里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二叔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寡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静悄悄地来到二叔家,没有锣鼓,没有花轿。宰了一只自家养的鸡,摆了几碗自家酿的酒,就算是成了婚。
这便有了二婶。二婶生得粗糙,干活邋遢,对二叔也心不在焉的。二婶在前夫那留下五个娃,一心一意地恋着那边的家,常偷偷摸摸地把这边的粮食往前夫家里蹭。
“简直就是一只老鼠,打了个无底洞啊!”奶奶气得跺脚,倚着墙角,指桑骂槐。
二叔却是很疼她的,对留在她前夫家的五个孩子,也一并宽容地疼爱着。
2.
成了家的二叔,在奶奶和爷爷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低下。
“阿勤,挑水去!”奶奶对二叔的叫喊,像冷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如小刀似的尖锐。
“阿勤,耕田去!”爷爷对二叔的呼喝,像响雷,重重地从头顶滚过,藏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阿勤——阿勤——”
村人谁都可以使唤他,谁都会使唤他。
阿勤是二叔的名,普普通通的名,随意得如乡间的阿猫、阿狗。二叔,从不辜负这名,忙忙碌碌得就像一只勤劳不辍的工蚁。挑着扁担,拿着镰刀,行走乡间。砍柴,犁地,挑水……一身衣裳,永远褴褛破旧。
“二叔,你怎么老穿得破破烂烂?”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
“种田人,穿……穿不得……好衣裳。”二叔如是回答。
彼时,他的笑藏在斗笠的阴影下,如墙角的苔藓、屋檐的蛛丝,带着低低的卑微。
傍晚,村人都聚集在大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说到高潮处,二叔也想插上一句,起始,如憋蛋的母鸡,“嘎嘎嘎嘎”,“嘎”上半天,一个字含在嘴里了,吐不出,可又非得立刻说出来。于是那个字,成了烧红的烙铁,粘着嘴巴,咝咝冒气,出不来,进不去。听的人急,讲的人更急。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嘴巴一张一合,唾沫从唇边溢出白边,憋到满脸通红之际,终于吐出一字来了,大家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只是好不容易说出的字,还得不停地重复再重复,像刹车失灵似的,非得重复四五次。村人听得不耐烦了,便一哄而散了。二叔还留在原地憋了大半天,终又吐出一句:“散……散……散了?”
小叔叔说,听二叔说话,好比听一个打呼噜的人打呼。有时,一口气提了很久,一个呼噜堵在喉咙,怎么也呼不出来。听的人急了,恨不得帮他撸直了喉管。又担心着,会不会一口气没提上来,那呼噜就把人给生生地噎住了。这个比喻真是形象极了。所以,很多时候,二叔满脸通红地想表达什么,听的人就揣摩着他的意思,就一口气把接下来的话替他给讲完。
因为二叔说话严重结巴,于是,村人就给二叔取了个绰号,叫“结巴勤。”
3.
这个村人、家人都不待见的“结巴勤”二叔,却如慈父一般疼爱着我。
对二叔的记忆,从五岁的那一夜开始。
那夜,父亲去世,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哭声起伏,谁会在意惊慌失措的我呢?只有二叔,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抱起我。“小……小孩……不要……不要看,去……去……姑姑……家。”二叔结巴的话语颤抖成一条簌簌起伏的线,每一个字眼都含着悲伤的痛。
夜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尖锐的狗吠声穿透夜晚的寂静,隔几下,冒出一声,隔几下,冒出一声,有着獠牙般的狰狞。吓得我浑身发抖,二叔对着我说:“不……不……不怕。”“怕”字刚出口,“噗通”一声,一个趔趄摔倒了,他的膝盖狠狠地磕在石块的凸起上,腿斜斜地跪着,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硬是稳稳地抱住怀中的我。
二叔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努力了好几下才站起,脚却一跛一跛的。黑暗中,我听到了他的脚步,轻重不一,他的心跳,剧烈急促。
姑姑家,晕黄的灯光下,二叔对我不停地安慰:“霞……霞……霞儿……不怕……不怕……”而我,一低头,看到他的裤子摔了一个大洞,露出森森的骨肉,渗着鲜红的血。
那个夜晚,我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洗礼。
二叔独占回忆的扉页,他慈悲的柔软,是那一夜暖暖的怜爱。
再大一点,记忆中的二叔出现在村里的宴席上。小小的村庄,遇到红白喜事总要大办的。这样的场合,人们总来找二叔。劈柴、摆桌、端碗、送菜,样样都少不了二叔。
二叔是村里最好的帮厨。
人头攒动中,二叔围着满是油渍的围裙,端盘子加菜,不停地穿梭着。看到我了,他总是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拿几瓶饮料,或递一个水果,不忘对主人家介绍:“我……我……大哥……哥的……的……女儿。”主人家总是包容一笑,他们感激二叔的帮忙,对我也格外地客气,不停地招呼:“小姑娘,莫客气,多吃点,多吃点。”
上了小学,对二叔的记忆停留在夏日。
夏天的夕阳,映得天地通红。二叔从麦田回来,他戴着圆圆的斗笠,压着长长的扁担,两剁金黄的麦穗,悠悠垂下。
我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等着二叔,二叔挑担的身影慢慢地近了,整个人泡在一罐的夕阳里,亮亮的金粉,一点一点涂过他劳作后的脸庞,整个人都是金色的,连那笑也是金色的。照例,斗笠上插着几串红红的覆盆子,那野生的覆盆子红艳艳的,宛如饱满的汁液,喷涌着灼灼的香甜。
一串又一串的覆盆子,在二叔的斗笠上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近了,近了,我的心随着临近的点,欢呼,雀跃。那样的年代,一串红红的野果,对乡村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啊!
“霞……霞……霞儿……”二叔蹲下来了,把斗笠上的覆盆子一串一串摘下,我接过了一串,还有一串。那么多的红果果,在我胸前拥挤摇晃。每一颗都如此新鲜,每一颗都如此甜蜜,每一颗都如此诱人!
“吃……吃……”二叔结结巴巴地说。彼时,他的笑容映衬在天边的霞光里,温暖漫漫……
我笑了,一口一个,一口一个,真甜啊!
4.
每年清明,父亲的坟头会长满荒草,密密麻麻的草把坟头的荒凉一片片蔓延。那么多的杂草,有的叫的出名,有的叫不出名,只一个劲儿地长,把整个坟头遮个严严实实。
二叔清晨早早地上山,拿着镰刀,一茬一茬地割着。杂草在二叔的手中纷纷躺倒,父亲的坟头渐渐地露出崭新的模样。
“都……挑了……两担……了,还……还挑……不……不……完。”二叔指着厚厚的草堆说,随手把杂草束成剁,一担,一担,挑下去。
父亲的坟头摆满祭品,圆圆的清明果,红红的酒,一串鞭炮放得震天响。
“把……把……大……哥……哥的……坟头……重……重……做……一……下……吧!”二叔一直心疼父亲当年下葬太匆忙,连个光滑的坟面也没有。
谁想到呢?清明过后没几天,二叔随着一辆装满瓦片的三轮车上摔下了高高的悬崖……
那么高的山崖,遍地碎瓦如挽歌,叮叮当当漫坡滚。
当人们从崖底把二叔找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骨头节节粉碎。可怜他前几个小时还在田里忙忙碌碌,前几分钟还在家里念念叨叨……
殡仪馆里,人们为二叔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从未穿过新衣裳的二叔,在他死后终于体面了一回。人们看着簇新的二叔,仿佛不认识,原来脱下那身泥腿子庄稼汉的打扮,也是眉清目秀的好男儿。
可惜,他永远也不会醒来……
此后,每年的清明,再也听也不到二叔结结巴巴的嘱咐了。
我只看到一束又一束的光在老家玻璃瓦下悄悄挪移,光柱中有许多细小的尘,尘儿飞呀飞,那么轻,那么小,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