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志坚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有些沮丧。
　　 都是那块该死的石头！昨天他和班里的战友正在夜行军，忽然一块凸起的石头把他绊倒，他的脚扭伤了，后半夜，脚就肿得穿不上鞋子了。
　　 天明了，顾志坚拒绝战友再背着他赶路。他们班在上次反围剿的战斗中牺牲了几个同志，现在只剩下他们五六个人了，粮食也不多了，饥饿，劳累，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再背着他，无疑于雪上加霜——他不想拖大家的后腿。
　　 顾志坚向副班长提出让他们先走，自己在后面慢慢追赶他们。副班长，这个流血不流泪的东北汉子第一次落下了眼泪：“班长牺牲了，我就是你们的大哥。把你扔在这深山老林里，不是让你去喂老虎吗？我们就是拖也要把你拖出去！”
　　 顾志坚恳切地对战友们说：他们班本来就掉队了，如果再顾及他，会彻底跟大部队失去联系的！顾志坚苦苦哀求副班长带着战友们往前面赶路。他在后面慢慢走，过几天等他的脚好了，会很快赶上他们的。
　　 副班长想了想，不再坚持了，他得顾全大局，不能有太多的儿女情长，他临走时把自己的干粮带硬留给了顾志坚。
　　 这是滇西的一个原始森林，密密麻麻长满了很多亚热带植物，这些藤蔓植物交织在一起，让人根本看不清路！顾志坚凭借着前方部队在树上用刀刻的记号和地上那些破衣服碎片，或者一堆堆燃烧过的灰烬努力辨认着前行的路，还好，他没有在这深山老林里迷路，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动物。
　　 只是这里的气候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间又会阴雨绵绵。
　　 顾志坚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天一时半会儿下不了，他还可以再赶一段路。
　　 三天了，顾志坚扭伤的脚好了一些。他在一棵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拄着当拐杖，可以慢慢往前行走。虽然速度很慢，但还是在前进着。
　　 路边有一汪泉水，看到了泉水边的兔子粪便，顾志坚决定在这儿吃点干粮，喝点水，补充一下体力，再接着赶路。
　　 他时刻记着班长生前的话，不随便在森林里吃野果喝生水，有很多红军战士就是吃了有毒的野菜和野果或喝了有毒的泉水中毒死了。最方便的辨别方法就是看野菜或野果上有没有动物留下的齿痕，泉水边有没有动物留下的粪便，如果有，就是安全的。
　　 顾志坚摸了摸干粮带，里面还有一把炒面，就这还是副班长给他留下的那个干粮带里的，自己的早就吃完了。
　　 顾志坚把炒面倒出一小半，放进左手心里，他用舌头轻轻舔一口炒面，再用右手捧起一捧泉水喝下去，最后他用水把手心里的炒面和着喝了下去，直至把左手舔得干干净净。
　　 顾志坚继续往前走。
　　 当夜色渐渐笼罩着整个森林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忽然，顾志坚发现路边躺着一个人——从穿着来看，是一个红军战士。
　　 一丝悲怆涌上他的心头，一路上，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好几次了。每当看到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战友倒在路边，他的眼泪会忍不住往下流。见的多了，他没了眼泪，只是一阵阵发自心底的悲怆。
　　 突然，顾志坚好像看见那个人动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就往前走了一步，果然，这个红军还活着。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红军，他瘦骨嶙峋，面色发灰，看起来患有重病。顾志坚搀扶着他坐起来，亲切地叫着：“同志，你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饿的？”那个老红军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他喘息了一阵，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弱的声音说道：“小同志，我生病了……好长时间了，是伤寒，不行了……我只希望小兄弟等我死了以后把我埋了……埋不了也把我挪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不想在这儿被狼什么的扒吃了……”顾志坚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使劲儿点了点头。
　　 顾志坚说：“同志，你吃点东西吧！我带你走！”老红军按住了他拿干粮带的手：“别浪费粮食了，你更需要它。我身上还有一点干粮，你也拿去……”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顾志坚解开他的衣服，从他的衣袋里拿出两块风干了的玉米面饼子。“吃了它，你好赶路……”话刚说完，老红军的头一垂，停止了呼吸。
　　 顾志坚强忍悲痛，他用树枝挖，用手刨，勉强在路边弄出了一个坑——这儿的土地又潮又黏，顾志坚的手指磨得鲜血淋淋，才刨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顾志坚把这个老红军放进去，用土勉强埋住了他。顾志坚想起了老红军临终前的话，又从树林里找来一些枯枝败叶堆在了那个不大的坟上。
　　 顾志坚冲着坟墓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又往前走了。
　　 天暗下来了，顾志坚的衣服也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他模模糊糊看到路边有一颗粗壮的榕树，巨大的树冠像一把大伞披散下来，因为枝叶浓密，树下竟然是干的，顾志坚心里一阵暗喜：这是今晚露宿的最佳地点，他要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接着赶路！
　　 顾志坚在树下搜集了一些干枯的树枝和树叶，从衣袋里拿出火石，好不容易才生着了一堆火，他脱下自己的湿衣服在火上烤起来，一会儿衣服上就升起了袅袅的水汽……
　　 一阵鸟叫声惊醒了顾志坚，他睁开眼睛一看，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森林里蒸腾着蒙蒙的雾气。顾志坚穿上衣服，拿起火堆旁边那块玉米饼子，他想起了那个老红军，心里一阵酸楚，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吃完了这个比石块还要硬的玉米饼子，然后拄着那根树枝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志坚看看升到头顶的太阳，约摸已是中午了，他的肚子又开始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他拿出另外那块玉米饼，想了想，又放回了衣袋——他不知道得走多长时间才能赶上大部队，他不能一天把粮食吃完。
　　 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希望能发现一些野菜或野果聊以充饥。忽然，他惊喜地发现前面不远处的树丛中竟然有一棵野香蕉树，上面结着几挂发黄的香蕉——估计是树太高，香蕉树又光溜溜的不好攀爬，所以那些香蕉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顾志坚可不怕这个，他从小就是在树上长大的，爬树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脱掉鞋子，抱住那光溜溜的树干，蹭蹭地往上爬着，尽管扭伤的脚还在隐隐作痛，但并没有影响到他攀爬的速度。
　　 顾志坚把香蕉摘下来，扔下去，他正准备出溜下去，突然发现前面的树丛里有一匹白马——那匹马背上带着一副精致的马鞍，绝对不是什么野马。
　　 顾志坚溜到树下，他先狼吞虎咽吃了几根香蕉，然后用干粮带把剩下的香蕉装好，向那匹马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匹白马看见有陌生人靠近，咴咴叫了起来，蹄子不停地在地上扑腾。顾志坚慢慢靠近，发现马旁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从穿着打扮来看，是一个彝族姑娘。
　　 顾志坚蹲下身，用手指在姑娘鼻子下探了探，尚有呼吸！姑娘没死，可能是昏过去了。顾志坚扶起了姑娘，轻声叫道：“姑娘，你醒醒！你怎么了？”姑娘还是没有清醒过来，顾志坚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用拇指狠劲掐在了姑娘鼻子下的人中处，不大一会儿，姑娘哼了一声，清醒了过来。她慢慢睁开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看到顾志坚，吓得大叫：“你是谁？！快走开！”
　　 姑娘说的是彝语，顾志坚听不懂，可他从姑娘惊慌失措的神情明白了她的意思。顾志坚忙离开她一段距离，解释道：“姑娘，你昏倒了，我就是想救你！你别怕！”
　　 姑娘看了看顾志坚帽子上的红五星：“你是红毛……不，红军？”这次她竟然说的是汉语。
　　 顾志坚听到姑娘会说汉语，很高兴，他点了点头：“是啊，我是工农红军！是革命的队伍！我掉队了……”
　　 “我们寨子里都传言说红军是红发绿脸的妖魔，杀人不眨眼的……原来你们也和我们一样啊！”
　　 看到姑娘的情绪平定了下来，顾志坚放心了：“那是别有用心的人对我们的污蔑！红军是人民子弟兵，怎么会杀人不眨眼？要杀也是杀那些欺压穷人的恶霸地主和侵略我们的日本鬼子！我们现在就是去北上抗日的！姑娘没事了，你就回家吧！我也要走了！”
　　 姑娘还未回话，忽然树林外传来一阵喧哗，转眼间一群手持棍棒和土枪的彝族人涌了过来，他们看到了坐在地上的那个彝族姑娘和没来得及走远的站在一边的顾志坚，几个随行的女人去搀扶那个姑娘，几个男人围住了顾志坚，用顾志坚听不懂的话对他嚷嚷着，只见那个姑娘大声呵斥了几句，几个人退了下去，姑娘来到顾志坚身边，低声用汉语对他说：“你走不了了，几天前就有一些自称为‘国军’的部队来我们寨子里发布告，说抓到你们这些‘红毛’要立即押送给他们，死活都有赏钱。前面也有人在守着，你还是跟我回寨子里吧。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我叫曲比阿美，是我们寨子里族长的女儿。现在，只有我能保护你！”
　　 顾志坚无奈地点点头，几个人押着他往森林那边走去。
　　 半小时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一个不大的彝族山寨。
　　 顾志坚后来才知道，这个彝族山寨叫“坪坝”，曲比阿美的父亲是这个彝族山寨的族长，叫阿力曲比，阿美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阿力赤，一个叫阿力威。阿美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很受阿力族长的宠爱。
　　 今天早上，曲比阿美和几个家奴去森林里打猎，阿美发现了一只野兔，就骑着马追到了森林深处，家奴们没有骑马被甩到了后面，可是阿美的马不慎被树林里的一根老树藤绊倒，阿美重重地被摔了下来，昏了过去，恰好被顾志坚发现。
　　 顾志坚一来到了阿力族长家，就被押到了阿力曲比的面前。
　　 阿力曲比的住宅和村子里彝人的住房差不多，都是用竹子建的栏杆式竹楼，唯一不同的是阿力族长住的正房，是用石头建的一座高大的平房，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座石头建筑，庄严肃穆，阿力和他的两个老婆住在里面，平时族里商议什么大事也在这里。
　　 现在，阿力族长就坐在大厅正中间的那个铺着老虎皮的太师椅上，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审视着顾志坚。由于语言不通，阿力让女儿曲比阿美来做“翻译”。阿美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被摔晕了，稍微休息一阵就缓过劲儿了，她坐在父亲身旁的一个红木椅子上，用带有一丝同情的复杂的目光看着顾志坚。
　　 “你是红毛？”阿力族长打量着顾志坚，他也和女儿一样认为被国军宣传的像凶神恶煞般的“红毛”应该都是一些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曲比阿美用汉语把阿力族长的话说给顾志坚。
　　 “我是工农红军，不是红毛！”顾志坚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大声说道。阿美又把他的话用彝语转达给父亲。
　　 “哈！这么嚣张，不怕我把你交给国军吗？”阿力说道，阿美紧张地把这句话翻译给顾志坚以后，又向父亲说了几句什么，顾志坚感觉到，她是在为自己求情。
　　 “我们红军是革命的队伍，这次转战到这里是为了北上抗日。那些国军不仅不抗日，还叫嚣着‘攘外必先安内’发起一次次内战，你们不要被他们蒙骗！我们一路上对老百姓秋毫无犯，还请族长放行，让我去追赶我的部队！”顾志坚慷慨激昂地对阿力族长说。
　　 阿力族长在沉思：前段时间有几个自称为国军的人来到寨子里拜访了他，说这一段有大批“红毛”将陆续经过此地，让他协助他们清理这些“红毛”。每抓到一个交给他们，不论死活都赏一块银元。阿力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看他实在不像国军们宣传的那样穷凶极恶。何况他还救了自己的女儿，对他也算有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样处置这个年轻人。
　　 曲比阿美在父亲身边耳语了几句，阿力曲比对顾志坚说：“看在你救我女儿的份上，我不把你交出去。可是你暂时也走不了。前面几个寨子都设了防，你过去也是自投罗网。你先在我这儿呆几天，等风声小了我派人护送你出去。”
　　 当曲比阿美把族长的话传达给顾志坚时，他在感激之余又有些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副班长他们是否顺利地走出了这片森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大部队。
　　 阿力族长让顾志坚去马房里做活，马房里本来有两个马夫，其中一个生病了。族长让人给他找来一件彝族服装换上，顾志坚把自己的军服和干粮带藏到马房的一个墙缝里。
　　 半个月过去了。
　　 马房的活并不累，顾志坚和那个耳朵稍微有点背的老马夫阿鲁也合得来，老阿鲁各方面都很照顾他，并告诉他有关组长家里的一切。
　　 阿力曲比是世袭的族长，由于坪坝本来就不大，村人之间关系很近。阿力族长对族里的乡亲们也不太苛刻。每年的租米收的并不太重，有的猎户还可以用猎物来抵租。所以阿力族长在村里有很高的威信。阿力曲比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据说是跟着马帮在茶马古道上行走。阿力族长的女儿曲比阿美也不简单，前几个月才从北平回来，据说阿美在那儿的一所女子大学上学，日军占领北平后学校停了课，她才回到了家乡。
　　 顾志坚恍然大悟：怪不得曲比阿美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原来是大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