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知青版的“光武帝”(小说)
(一)
偶翻史书,“东汉光武大帝”词条在眼帘闪过,猛地触发对一个多年没在一起的知青老友的回顾——“光武帝”。
几十年前同我朝夕相处的“光武帝”,非但不是光武帝后裔(不过,为行文方便计,在下面的叙述中,请允许我省略其引号),即便同煌煌汉室皇族乃至一般贵族也是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上溯祖宗二十代,他们金家恐怕也没有一个当官的,只是他老子不明就里,不知者不罪地给他取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字:光武。
可我总喜欢拿他开涮,也是当时穷极无聊没事偷着乐的心理作祟吧。有一回我在他背后出其不意地高呼一声:“陛下”,正担着不满一担粪小心翼翼走在田垄上的“陛下”淡定如常,没任何反应。我再叫一声:“光武帝”,依然貌似淡定,只是迈着麻杆似的双腿多了几许颤栗。
黔驴技穷的我只好直呼其名了:“光武老弟”。没想到这一平常之至的称呼倒让咱“陛下”乱了阵脚,头一回,腰身一摇摆,两头粪桶一晃荡。漾出来一些撒进田里,还有数点星星迸溅到了他的“龙袍”上。
我让他找个平整些的地方放下粪担,就地扯一把草帮他擦拭擦拭“龙袍”,然后接过担子帮他担到粪凼子边。这才拉他坐下,同他讲起古来……
讲完东汉刘秀中兴这段古,光武连说还是你老兄书读得好,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号能与帝王扯得拢来,只是求你以后还是别那么“陛下陛下”的叫我。我岔开话题问他生辰年月,他竭力睁大枣核般的小眼,表示对我的做法莫名惊诧,当然还是如实奉告了。我一听,不由得亲热地叫了声:“光武帝(弟)呀,光武大帝(弟),从此你就是我的光武大帝(弟)”。
他惊问缘由。我说你比我年纪小,可又小得这么玄乎,居然只小一天,在咱队上,你们这批比我们晚下放一年的知青,年龄比我大的也不是个别,比我小的不少,但只小一天的仅有你一人,我看你做事勤快,人也蛮热情,脑瓜子也还灵活,喝酒豪爽,只是太不会控制酒量,不如我们以兄弟相称吧,今后互相关照关照。我为兄,你是弟,而且是最大的弟弟。你名叫光武。不是不折不扣的光武大帝(弟)了吗?
这江湖上称兄道弟的事儿在咱那个年代也只是几个月热度而已,可光武其人,让我这一下打上皇族烙印,大家没大没小,一律揶揄着叫他光武帝了。看到这小不点型号的知青版的光武帝,我觉得好生有趣,有事没事就喜欢跟他摆摆龙门阵让他聊点什么。
光武帝说他自己时,往往喜欢从他父亲说起。
父亲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以一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雇农身份,颠沛流离到银城近郊一个叫做石壁湖的谷酒作坊里当学徒,经多年打拼,才娶妻生子,安家落户。解放后自然成了非农业户口,虽然也有一两分自留地种种蔬菜解决自己的吃菜问题,全家从大到小穿着打扮和胼手胝足的样子同当时农民无异,可每个月的定量口粮指标硬是把这一家子拴在城里人的定位桩上。
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光武帝,像一根扁担的支点(肩膀),一头是两个姐姐,另一头是两个妹妹。老爹老妈打心眼里不愿意让这唯一的儿子下放。可一则形势所迫,那年“四个面向”变成了“一刀切”。而作为刀子的是一根16岁的年龄线,线以下的,留城升高中;线以上的,冠以“知识青年”的雅称,然后立马下乡当农民。二则光武帝跟一干光屁股玩泥巴沱打泥巴仗长大的同学都想摆脱父母的管束,即使父母能走后门搞个病情证明什么的把孩子留在身边(那时候那群体谁也没那本事甚至也没那想法),也没人会遵命,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的心灵备受折磨,而且是双重的——离群索居的孤寂和背叛同伴的耻辱。
光武帝他们那一拨下来时,正值春耕季节,细雨霏霏,泥泞路滑,五十多个伢子妹子就像一群不大会走旱路的湖鸭子,摇摇摆摆跌跌撞撞连同泥泥水水来到我们队上。我们十来个“老知青”始而作壁上观,看这些“新鳖”出糗;继而拿出大哥大姐的风范,帮他们入住寝室,拾掇行李;然后积极拥护支书阁下指示,领着新知青去食堂,大碗酒大块肉地际会风云,不,际会风雨。用支书的话来说,一是欢迎大伙儿来到咱这广阔天地经经风雨见见世面;二是给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泥猴子去去风寒。只是莫做死地灌,下一地猪崽孑(当地方言:醉酒后呕吐之谓也)可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噢。
有了祛风寒这个由头,有了经风雨这一体验,更有了见世面这一顿悟——见识乡下的酒文化何尝不是见世面的开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们至少有一半以上端起了大碗酒,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劣质甘蔗酒,顿时,呛咳声此起彼伏,我分明听见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高亢的女声,细细一看,果然还有三四个妹子满脸通红,红唇饮酒,做巾帼不让须眉状。
那场欢迎宴到底吃了些什么,至今已毫无印象,只依稀记得为迎接他们到来,队上猪舍的一头生龙活虎般啃食的大肥猪,不到一个时辰,就变为美食,一半给填入七八十个空空瘪瘪的胃囊,而另一半,则是照例跑到了支书队长会计等“先干一步”的干部们的餐桌及熏肉架上了(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而我们的猪肉却能照例跑到它不会遗忘的地方)。
可那天喝下的酒所产生的后发效应,则是迄今难以忘怀的,特别是光武帝下猪崽孑下得可真够凶的,至今我还记得那副尊容:红皮老鼠一样的脸,尖嘴猴腮的,眼睛不大,此刻眯成一道缝,可那缝里的光束却煞是锐利,敢情是高度地浓缩了酒精产生的火花,叫你不敢对视哪怕一秒种。两撇淡淡的绒毛似的八字胡企图给上唇装潢一下,或者是消减一下关注度,却因八字跨得太开反有损于尖嘴的灵性,当然也更加有碍观瞻。更叫人啼笑皆非的是,胡须上还沾上一小条凝结成白色固体的肥肥的带皮肉,不知怎么的,任他如何呕得翻肠倒肚,这肉片就是誓死不坠青云之志,誓死不向万有引力缴械不向地心屈服。牢牢地粘附着,并随着光武帝时不时发出的声音而颤抖:“来来来,西猛子……再来一……一碗,什么?我下猪仔了,我又不是……不是猪……猪婆子。我……我是做酒的……人家出……出身的,我爷老子是……著名的酒徒,莫说这一……一碗酒,醉不翻我……就是……就是你们都醉翻了,我也没……没事……”
这场洋相直到我和他的铁哥们西猛子把这厮扶到床上灌下足足二两白糖开水,待其轰隆隆打起猪婆鼾才了结。
后来,在一天繁重劳作之余,追求穷快活的我们这一帮人,说起那天下猪崽孑满嘴胡话最出糗的光武帝时,这家伙拒不承认下过猪崽孑,连连质问你们哪个有证据。问得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朝他打拱手。至于满嘴胡话,他也狡辩道:“确实是说了,喝酒不说话吗?话不用嘴说吗?嘴动嘴上的胡子不动吗?想不说满嘴胡话,能行吗?”
西猛子赶紧补充:“这个我作证,那天他就是靠这‘满嘴胡’说的酒话,还有一块肉片也参与了。”
大家轰然猛笑,笑声震动得匍匐在茅屋房梁上的一条全身是脚的屋毛虫也掉了下来,仿佛也想看看那片肉还在不在光武帝胡子上。
笑声中,光武帝做一本正经状,就像孔乙己一样,非要辩个斯文不可:“我那满嘴胡那天可还真没说胡话。我老爸是做酒的,是方圆十里赫赫有名的酒徒。根据工作需要,一斤两斤的喝下去脸不变色心不跳,照常做酒做好酒,。不信你问同我光屁股耍水长大的西猛子。”
不成想,这话居然从西猛子嘴里得到了证实:光武帝的父亲当初入石壁湖酒坊拜师学艺,不仅是学徒,同时也是酒徒。
那时节,一锅新酒酿造蒸馏出来,为犒劳更为激励勤快的徒弟,师傅往往让他“先过酒瘾”,后者自然不会真去过瘾,都是浅尝辄止,然后连夸“好酒好酒”,在师傅半闭双眼悠悠然把一盅飘香的液体缓缓抿入口中以检验酒精度的时候,乖巧地掏酒糟去了。
可光武帝的老子则毕恭毕敬唱个喏,接过师傅手中的足可盛下二两酒的半边小葫芦做成的瓢,舀上满满一下子,仰脖子灌将下去,然后朝师傅点了点头,意思是说酒味不错,师傅见这呆头呆脑的家伙不明就里,也没给他醍醐灌顶的一声断喝,而是斜着眼索性逗弄一回,“再喝,直到能说出有多少度为止!”可怜光武爹发扬以身试酒甘当小黄牛的精神,一瓢接一瓢,直到灌下五大瓢,才稍微找到一点酒的感觉,哪里闹得清到底有多少度,可还是全凭直觉估摸着说了句:“师傅,也就46度吧。”师傅从酒缸里舀上一小盅,深深吸口气,慢慢品尝起来。半晌,伸手拍了拍徒弟脑袋:“嗯,没错。这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天生是做酒的好料当啊!”
(二)
光武帝的老子作为酒徒的天生丽质就这么被发现并继续开发出更多潜能,成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一代酿酒师,就只差一顶酒神的桂冠了。没成想生出来的儿子这样草鸡,光有酒瘾没有酒量,为了不辱没酒家家风,这小子发狠要先天不足后天赶上。凑巧咱队上尚酒之风正盛,又摊上湖乡千里沃野,一年到头虽难见几次荤腥,可大米饭总是有得吃,而且还不乏酿酒材料甘蔗红薯,土法上马酿出来的酒味道虽不敢恭维,而度数一般是不下于50度的。光武帝不愁没有用以苦练基本功的酒。
刚下放那大半年,队上十几个知青酒徒每当逮到个机会纵酒饕餮时,光武帝作为不入流的角色只有叨陪末座的份儿,有时干脆给打入另册——西猛子从一个兑了一大半水的酒壶里倒出一碗单独给这小子,这样才能同大伙儿猜拳行令,直到碗里滴酒不剩也没有丝毫要下猪崽孑的迹象。
原来,下放前两天,光武帝的老爹特意请西猛子喝了一顿酒,千拜托万拜托盯住我那臭小子,想方设法让他少灌点“猫尿”(这位师傅可真会用双重标准对己对人——自己喝的是好酒,儿子喝酒倒成了“灌猫尿”),从小他就没个好身子骨,喝酒最忌讳有瘾无量了,身体说垮就垮啊。
起先西猛子还没当回事,任由光武孑醉了两次,后来总算记起大叔的那顿酒那番话,便屡屡从酒桌上把这小子往外拖。哪晓得生拉硬曳的结果适得其反,光武帝就像鼓上蚤时迁,冷不防从坐在西猛子对面的某位酒徒背后伸出手来,飞快地抢过酒碗一通乱灌,西猛子鞭长莫及,及至赶到对面时,腿脚极其灵便的光武帝早逃之夭夭了。猛子这才晓得,生拉硬拖不是办法,除非天下无酒,至少队上无酒,而偏偏此处乡人好酒,队上还派专人酿造甘蔗酒红薯酒,过年前还蒸好几锅谷酒呢。酒环境无时不在,酒文化如此兴盛,有酒瘾的光武帝你怎么防范?还是让他喝,只是要另行关照,如此如此……
被西猛子“关照”出来的假酒徒,在时间这位大师的熏陶下,量变终于发生了质变——不到一年的光景,不甘作假的光武帝,居然也不用做假,时不时来他半斤真格的不在话下了。惹得酒桌上哥们惊呼: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咱没见过;可酒徒是怎样炼成的?我们最有发言权,哥们可都是炉前工哦!
不过,他们也未免太自信太以偏概全了一点。酒徒的出炉,不光是他们几个炉前工,不光是西猛子在“光照”的后期逐渐减少兑水量,还有一点前面没提到,众人也没当回事。那就是一个红唇酒客的加盟。
那天支书队长为他们接风的宴席上,不是有几个妹子也豪气干云端大酒碗一展红唇的吗?其中那位声音高亢得足以让黄鹂儿停止歌吟的圆脸女孩就是自动加盟酒文化沙龙的巾帼。但凡哪里有酒气,就有她响遏行云的笑声,同哥儿们称兄道弟,划拳干杯,时间久了大家都不以为忤。
只是光武帝在她面前有点不自然。因为这丫头总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斜乜着他,好像在狐疑:记得这傻小子那天在食堂首次亮相,一碗酒还剩三分之一,就他妈下猪崽孑,出尽洋相了的,为何近来一碗两碗地干,只是脸红一点,毫无醉态了呢?
在这种眼光的逼视下,光武帝窘得把一张缩小版的关公脸扭向一边,瓮声瓮气地问:“看什么看,不认得本满哥(那时没发明帅哥这一称谓,知青都以‘满哥’互称、自诩或自嘲)吗?”
“你这厮就是烧成灰也不会认错,一副尖嘴猴腮的鬼性样范,一不留神背心高头就挂着个罗锅子。你以为我还稀罕看你,我要看看这个。”说着,出手如电,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碗,猛的喝了一大口,可立马就直往地上吐,“呸呸呸,这哪里是酒,干脆就是潲水嘛。你小子使诈。好家伙,先罚你一大碗,拿酒来——”
仿佛是女王下了懿旨,好几个伙计起身,还是左手那个浓眉大眼且有柔而密的胡子爬上唇边腮帮的满哥抢得先机,接过碗一阵风似地抢到酒瓮前,倒了满满一碗真家伙,放在光武孑面前。
那天,纵有西猛子好话说了一皮箩,在女王的指挥下,大家软硬兼施,硬是叫光武帝灌下了那碗酒,又一次喷出了满嘴胡话:好啊,你这个秀丽婆,秀丽秀丽,秀什么秀,丽什么丽?比我妈还像妈,我妈都不如你这个母老虎厉害。我好男不与女斗,玩起真的来,你以为我真会怕你!有时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
看到这副可怜相,秀丽毕竟是女流,到底动了恻隐之心,以后喝酒,便与西猛子配合,为光武帝兑酒一次次地减少兑水量,再加上自己主动示弱,坐在他身边,让他看见她碗里的酒总要比他的少。次数一多,光武孑不禁颇有成就感,哼,你可别小瞧我,你一个没把的,真能喝赢我这带把的?皇天老子都不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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