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联播”一完，开始了“天气预报”。当一个口齿伶俐的女主持人以极快的语速报告到“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正向本地袭来，从今天夜间到未来72小时，气温将下降8到10度，并伴有五级以上偏北风，届时还有雨加雪”时，她不禁抱了抱膀子，仿佛那口齿利索的女声就是寒潮的风声一样。
　　 丈夫的棉衣还锁在大衣柜里，而钥匙却被自己带来了！这一闪念冷不防地从她加剧跳动的心中弹了出来，像快速旋转的车床甩出来的一个工件，将她重重地击了一下。她不禁抖了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很为从自己心里甩出来的这个“工件”感到吃惊。她不安地扭了扭屁股，冷笑道：“哼，让他受受罪，到舞场上寻找温暖去吧！”接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气愤又一次浮了上来。“他搂着那个小妖精旋转得多得意，简直就忘了还有一个坐在舞场边长椅子上苦等的她。他们变着花样，时而三步、时而四步、时而探戈，边跳边叽叽咕咕说各没完。”她的心一下子掉进了醋坛子。没等他们把第三只曲子跳完，她就噘着嘴冲出了舞场。
　　 看她冲气走了，丈夫和那个舞伴一下子慌了神全跟了出来，追逐着叫她喊她，她头也不回。她头脚进了家门，丈夫后脚也进门了。
　　 “你别生气听我解释嘛！”丈夫拉住她的手急急地解释说。
　　 “不听不听不听，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还要解释什么！”她说着，喷着唾沫星子挣脱了他的手。“你和她那么好，干脆就别回来搂着她睡觉去嘛！”
　　 话才落音，她就感到自己被重重地推了一下，仰倒在沙发上了。他铁青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她，大口喘着气，好像才跑了马拉松下来。
　　 她嫁给他六年，从来都是他让着她、由着她的性子，她就是这个家的女王，今晚这是咋个啦？他竟然推起自己来了，他竟敢对自己动手了！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仿佛突然遭到了一场八级地震，她的王国崩塌了。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不会这样。她委屈她伤心，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发疯般地扑向丈夫又锤又抓又撕又掐，于是西服在一声令人揪心的嘶叫后成了“残废”，丈夫的脸上留下了她龙飞凤舞的指甲画。接着便大喊：“离婚！”丈夫擦拭着脸上的血迹不甘示弱地应战道：“离就离！”她更委屈了，便哭哭啼啼地拖着娃儿来到了娘家。
　　 她以为丈夫第二天就会登门赔笑赔不是接她回去，像往常一样。她于是就等着。一边等一边还在想他来了后自己将怎么对付他，这回绝不能便宜了他。她就设想丈夫将会怎么向她认错，给她下跪，怎么哄她她都不理，于是他就来抱她亲她咯吱她，终于把她弄笑了，他才放手。但是等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等来他的身影，以往最多半天他就会赶来，这次是怎么啦？难道他真铁心要与自己离婚？他真地爱上了那个舞伴？她有些不相信，但又心里打鼓。
　　 她第一次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一天似乎就是一个世纪！但不想“三个世纪”熬过去了，他竟装作没事人一样连个电话都不打来一个，她彻底伤心了，更不能轻饶他了。
　　 电视剧开始了。这是一部香港拍的警匪枪战连续剧。昨晚刚刚演到关键地方便停了，弄得睡觉时都在想那个在毒巢里卧底的警察最后被发现没有。但当今天接着昨天的情节开始后，她的精力却集中不起来了，耳畔总回响着寒潮袭来的消息，那个播送天气预报说话快速的女声像一股尖啸的西北风往她耳朵里猛灌，弄得她心里好烦。她强制着集中精神，想好好看完电视剧，但没有用。过了一会儿，那个说话快速的女声又钻进了耳朵，那声音渐渐地与凛冽的西北风融为一体，夹着雨雪铺天盖地地袭来，把丈夫冻得浑身青紫，终于冻成了一块冰，一块大“娃娃头冰棍”……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撮了撮领口。啊哦，他的羽绒服领口还掉了一颗扣子一直没钉上……他的衣领缺了颗扣子关我什么事！我这是怎么啦，他不是有那个小妖精吗，让她给缝扣子呀！他搂着那小妖精在舞场上跳了一圈又一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就像要参加国际标准交谊舞大赛似的，一口气跳了三只曲子！他以前和我进舞场，向来只同我一个人跳。只有一次是经我同意后他和别人跳了一曲，那人还是个男的。可这次他竟敢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连跳了三只曲子！而且脸挨的那么近，眼睛睁得圆圆的，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含情脉脉眉来眼去，边跳还边叽叽咕咕，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简直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好，你现在去找她嘛，叫她给你温暖嘛！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集中精力看起电视剧来。“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正向本地袭来”……不一会儿，耳朵里又响起了那口齿利索的女声，像一股尖啸的西北风向她耳朵里猛灌。
　　 此刻，她就像一只撞进了蜘蛛网的蜻蜓，越想挣脱那些乱丝，那些乱丝将她缠得越紧。她挣扎了一阵，终于累了，就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沙发弹簧好硬，把屁股硌得难受，她挪来挪去总也找不到一块平软舒服的地方。娃娃正蹶着屁股在洗脸盆前给布娃娃洗脸，衣服溅得浇湿，胡萝卜似的小手提着个浑身水淋淋的布娃娃叫妈妈替她梳头扎小辫，她不由一股火起，拉过娃娃就要打。正在这时，妈妈却从里间出来了，扔了一件旧棉衣给她说，天要降温了，披上它别着凉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件毛衣就来了娘家，也得回去取棉衣，娃娃的棉衣也在大衣柜里，也得找出来。她眼前豁然一亮，像几年前青工“双补”考试，面对试题正在焦头烂额时，他递来了一张条子，使她一下子“柳暗花明”，她感到轻松了许多。她宽容地给娃娃擦去手上和身上的水渍，便放她任意玩去了。
　　 现在她头脑里就只有一个意识：马上回家去取自己和孩子的棉衣。她连忙下楼，取了自行车，便冲出了宿舍区……
　　 从娘家到自己家要穿越大半个城，骑自行车得足足半个小时。“一股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正向本地袭来从今天夜间……”街上的行人似乎并未受到那个口齿利索的女声影响，依然悠哉悠哉拖着懒散的步子，在两旁的店铺前东瞅瞅西望望。年轻的男人们仍穿得很少，大多数还只穿着薄薄的西装或毛衣；而打扮入时的姑娘们更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很多还穿着裙子或短裤，听任两条只套着一层丝袜的腿在寒冷的夜风中为了美而经受着折磨。
　　 骑着骑着，忽然发现前面有两辆自行车靠得很近，男的还用手揽着女孩的腰，一边使劲蹬车一边带着女孩滑行，那亲密的样子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回忆。几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和丈夫从娘家骑车回宿舍，两人也靠得拢拢的、骑得慢慢的，她撒着娇对丈夫说骑不动了，好累哟！丈夫就用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车便随着丈夫的牵引滑行着，浑身轻飘飘的像只顺流而下的小舟。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吆喝，是那种出自警察的职业习惯含糊不清的吆喝。你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却能感到那吆喝的意思。她感到了那吆喝是针对他们而发出的，以为违章骑车被民警发现了，就叫丈夫松开她独自快跑。丈夫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快速蹬起车子，依然揽着她的腰狂奔起来。跑了几百米后他们才放慢速度，想起刚才的一场虚惊不禁大笑起来……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她哆嗦了一下，就觉得路好长车好重，蹬得好吃力，好像有块巨大的石头坠在车后一样。她使劲蹬着车，从那些挽着手、扶着腰悠闲漫步的情侣身旁擦过，感到鼻子酸酸的，不知不觉几滴冰冷的泪水便顺着脸颊流过下巴滴进了颈项……
　　 她在漫漫的长街上蹬着车，一盏一盏路灯把她的影子从后面推到前面，从前面移到后面，不断变化、重叠反复、化入化出，像映在地上的电影。她一边蹬车，一边和电影中的影子比赛着追逐着。忽然迎面开来一辆卡车，雪亮的灯光照花了她的眼，她急忙跳下了车。在金光四射、绚烂斑驳的光束中，她看到自己躲在他怀里，脸紧紧偎着他，不敢转向灯光。她怕汽车灯光照穿了他们的秘密。强烈的灯光之后，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车灯，仿佛一切才刚刚逝去。她下意识地望望周围，却又空无一人，丈夫不在身旁。心中又一阵怅然。
　　 此刻，她的心湖格外宁静。静极的心湖凝成了一面镜子。从那镜子里她看到了在激动时无法看到的风景，看见了丈夫，也看清了自己。虽然那晚她向丈夫高喊“离婚”时情绪十分激昂，但她其实很怕离婚。所以当丈夫也不甘示弱地应战道“离就离”时，她才感到那样无助和伤心，他如果当时说“就不离”，她的气就会消了，可他偏要对着干，一点也不让着自己，以前每次吵架最后总是以他主动认错说软话做结束，这次他怎么不了呢？她不想离婚，难道是舍不得孩子吗？是。是舍不得辛苦经营了五年的小家吗？也是。但又不全是。似乎还有什么说不清的因素在起作用。
　　 在厂里她是中心试验室的技术员，她曾经用化学原理来说自己想要的婚姻：理想的婚姻并不是物理的结合，而是“化合”。就像氯和钠的化合产生了氯化钠——盐一样，他们的婚姻也是爱情化合物结成的晶体——盐。虽然盐也能分解还原成氯和钠，但那要经过怎样的折腾呀？她想到这儿就害怕。她怕还没有完成分解的时候自己就在分解过程中消耗殆尽了。她爱丈夫，她相信丈夫也爱自己、爱孩子，她怕他和别的女人跳舞。男人就是一块糖，女人一衔即化，她怕别人化了自己的老公。但已经衔在自己口中的糖别人又怎么能化了他呢？想想也是。一看到丈夫挨近别的女人她就会忍不住心跳加快。很多人不都在跳舞吗？男人们搂着别人的妻子旋转，女人们搂着别人的丈夫蹁跹，不管舞曲如何动听跳得如何优美气氛如何热烈，舞会一完，妻子们终归还是回到自己老公怀抱，丈夫们终归还是挽着自己的妻子回家。有时一场舞会下来，也会有舞昏了头的男女把别人的丈夫或妻子当成自己的挽着就走，但是他不会。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默默地笑了。她又跳上了车子，使劲蹬了起来。
　　 不知从何处钻出一股寒风直灌她的领口，像突然回家的丈夫悄悄把冰冷沁人的手从领口插进她的内衣，在她胸部乱摸一气，仿佛一个冰块在身上到处滑动，冰得她又跳又叫：“打流氓打流氓！”她跳着脚在他身上快乐地锤打，待他笑着告饶要将手从她胸前取出时，她却紧紧按住他的大手，不让他取出了。她要用体温捂热他冰冷的手，他乘机抓住她丰腴的乳房，轻轻地揉捏抚摸着，像摸着温暖的热水袋。她依偎在丈夫怀里，微微闭着眼，便会感到一阵密集有力的热吻。胡茬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蹭得脸热辣辣的，体内就有一股灼人的热流在涌动……
　　 “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正向本地袭来……”耳畔突然又响起了那伴随着尖啸的西北风的利索快速的女声，一下子惊醒了她的梦。那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尖利，夹着雨雪呼啸着，铺天盖地袭来，丈夫果着一身冰雪在寒风中滚动打旋，像一只冰雕的陀螺。她下意识地呻吟了一声，感到心口阵阵灼痛，仿佛有一根鞭子在将她猛抽，她不禁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点从车上摔倒。她觉得寒潮正紧紧地跟在后面追来，车速也随之加快了。不一会儿，背上就渗出了毛毛汗。
　　 不知不觉就到了宿舍单元门。她下了车，喘口气定定神就笃笃地上了楼。到了家门口，她看窗户里黑乎乎的，心想还不到九点，他难道就睡了？一定是冷得没办法，觉得无聊难熬就躲到被窝里去了。她在怜悯的同时又生出得意，得意之后就有点内疚了。只要他能向我认个错，也就不难为他了。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动静。开灯一看，铺盖叠得好好的，丈夫并没有睡觉。她就觉得被骗了，心中不由一股火起。一路上凝聚起的温情顿时全无，剩下的又只有满腔怒火了。她断定他又到舞场鬼混去了。她似乎看到他正搂着那个小妖精在没完没了的旋转，在对视中传情，在恶毒地嘲笑自己……她被骗了被出卖了被抛弃了！她失望地坐在床沿上，眼前一片茫然。
　　 她长长地叹口气，凄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片。她幸福地笑着，紧靠着丈夫，长长的婚纱一直拖到台阶下，像一缕云似的缭绕在台阶周围。丈夫西服笔挺，笑容满面，一副知识分子派头，从那斯文风流的外表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钳工。他们难道真的到头了吗？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掉进了冰窟，浑身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环视着屋内的陈设：彩电、冰箱、组合音响、舒适的席梦思大床、大衣柜……每一件东西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那么叫她感动叫她惆怅。这些东西还新崭崭的，像才从商场里抬回时一样，而那些故事才刚刚开头。可是，经过两人亲手建成的家、亲手搭起的小窝又将被两人亲手毁了亲手捣碎了。这些带着两人体温的东西不知将会落入谁手？
　　 挂钟响了十下，她才想起时间不早了，得赶快打开柜子找出棉衣回娘家去。她掏出钥匙就去开柜子。柜子打开了，里面似乎有人动过。一定是丈夫，他是钳工，会捅锁，我怎么就忘了呢？柜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丈夫的一件羽绒衣像个吹涨的气包随便堆在那里，自己和娃娃的棉衣却不见了。她一下子额头上背上急出了许多汗。但汗干了身子却感到好冷。她不知道丈夫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翻柜子为什么拿走了她和娃娃的棉衣？难道他果真准备离婚？她感到正被人从悬崖绝壁扔下去，浑身透凉，天旋地转，面对即将落入的深渊，她束手无策，只好抱住丈夫的羽绒服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羽绒服领口上掉的扣子还没有缝上，就连忙找出针线和扣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尽妻子的义务了。她不愿人家看他领口上缺个扣子而议论自己不能干，她更怕那个小妖精抢先替他缝好扣子。缝着缝着，不觉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热热的泪珠一颗一颗滴在手背上。
　　 扣子刚刚缝好，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丈夫抱着女儿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身着鲜红羽绒服的女儿一下地就欢蹦乱跳地扑向妈妈，用不清的童音滔滔不绝地向妈妈报告了一切：“妈妈，爸爸到婆婆家给我们送棉衣来了，他说有寒潮，不穿棉衣要发烧打针……”
　　 她听娃娃这么一说，侧目看了看丈夫提着的旅行包明白了一切，心里的冰坨子顿时融化了，但脸上依旧冷冷的。“你还知道我们娘俩的冷暖？你还是跳你的舞去吧！”
　　 “是我不好，我不该动手推你。那天的事怪我一时性急没有给你讲清，”丈夫抠着头皮，拉动一脸的笑肌赔着笑。“厂工会要举办交谊舞大赛，分工会选派我和她代表车间参赛，白天忙没空练，就只好晚上在舞场上练练。我当时想反正是当着你的面，就忘记事先向你请示报告了……”
　　 她愣住了。知道自己误会他了，就想向他认个错，但面子上又搁不住，便上前捶了丈夫两下，骂道：“我才不吃你的醋呢，你爱跟谁跳跟谁跳，可你为什么要跟我离婚！”
　　 丈夫说，“不是你先说的吗？”
　　 “我说离婚你就离？心真狠！”
　　 “我那也是气头上！”
　　 “你就不能让着我点，”她一下子委屈地哭了。“以前吵架你总是让着我，现在不仅不让，还推起我来了，你不爱我了！”
　　 丈夫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握住她的手说，“现在你来打我，使劲打，为你报仇！”说着就抓住她的拳头在自己身上打了几下。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羞愧地将脸埋在丈夫宽大的怀里。过了好一会，才难为情地抬起头。丈夫脸上的两道刚刚干疤的抓痕跃入了眼帘，她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会不会影响比赛？”
　　 “到时候我把粉凃厚点，不妨事！”丈夫眨眨眼风趣地说，抱住她就是狠狠的一口，在她唇上咂出一声脆响。
　　 “一股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正向本地袭来，”那个口齿利索的女声不知从何处又飘了过来。窗户发出了咯咯的响声，窗帘也开始了剧烈摆动，西北风挟着寒潮尖啸着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