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太阳高照，瓜果飘香。菊花回来了，竟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当姑妈打电话告诉我时，我却不相信，以为是听错了，可千真万确，多年未回的表妹突然从哪儿冒出来？从姑妈从未有过的说话兴奋劲上看，感觉此事假不了。
　　 姑妈对我有恩，她虽没上过学，不懂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含义，但常把一点恩情挂在嘴边。她身体不很好，一给我打电话是在暗示或提醒我什么，我心知肚明，正想看看六年未见的表妹是如何出落得楚楚动人，顺便看望她，可谓一举两得，于是决定趁在家休息亲自登门拜访我的表妹，对了，还有我那阴郁的姑妈。
　　 说到表妹，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到饶有趣味的童年往事之中……
　　 表妹小我一岁，两岁时随姑妈来到现在的姑父家里。姑父是个教师，先住在学校后来搬到县城老街，表妹就成了我们羡慕的城里人。表妹人聪明，很快学会“苗话”（城里话），常在我们面前显摆，我们模仿她说话样子取笑她，她也跟着笑。她说乡下话太土太难听，还是“苗话”好听。表妹常来乡下玩，玩捉迷藏，玩老鹰抓小鸡，打纸翻板等等，几乎只与我作伴，如同亲兄妹。有天晚上，月光朗照，暗影斑驳，虫鸣啁啁，正是我们小孩捉迷藏的好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分成两组，趁他们闭上眼背对我们，我和表妹走向屋端头的树林深处躲在黑暗的灌木丛里，等着他们来寻找。我俩凝声屏气静静地藏在那儿，紧挨着身体一动不动，不时传来小动物的声响，在附近来回穿梭着，令我不寒而栗。我心里真有些害怕，就问表妹：“害怕不？”表妹摇了摇头说：“不怕。”我只好强装镇定，真佩服表妹小小年纪，胆子可真大，男孩子不敢干的事，她都敢做，有时比男孩子还野呢。
　　 当天气渐凉时，野菊花遍地开放了。田埂边、地坎上、石头缝里，甚至悬崖上都有野菊花的身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天女散花似的，挤在草丛里像凡星点点，有的成片成片像黄色的瀑布，看得人眼花缭乱，让人心花怒放。选了个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带着表妹去野外采菊花。那时我表现很勇敢，走在前面，不管在高坎边还是在高高的石头缝里，不顾危险去采，采一大便把它递给表妹，她欢呼雀跃，贪婪地闻着花香，闭上眼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我在旁看了很自豪、很得意。有次在山坡上，草丛里到处都是菊花，我采摘了几朵菊花插在表妹头发上，就像个美丽的新娘。我说：“我们玩拜天地怎么样？表妹摇头说：“不知道咋玩的。”我说：“我扮新郎，你扮新娘，叩头拜三拜就行。”我们嘻嘻哈哈跪在地上拜了三拜，之后我煞有介事地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要天天在一起。”表妹难为情地说：“妈妈还不知道，要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怎么办？”我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好吧，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只要来乡下，与我在一起就行，其余时间不用在一起。”表妹点点头。从此，我对表妹就有种特殊的感情，心头就有种一份特殊的牵挂和责任。
　　 上学后，接触的女同学多了，我有点“移情别恋”，对表妹的“牵挂”淡了很多，变得若有若无，心头的那种“责任”被时间稀释得模糊起来。表妹在县城上学，可成绩总是被“大红灯笼高高挂”，有时三门功课分数加起来没有别人一门课多，排名不是倒数第二就是第三。更让老师不省心的是，她经常破坏学校纪律，甚至带头打人，有一次把一个男同学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被开除。多次被警告和批评，她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的，老师彻底失望了，对她甚至放弃了。姑父虽是名老师，能教好别的学生，可就是管不好表妹，无可奈何。他最怕被请去她的学校了，他这个引以自豪的高级教师到了女儿学校会变得无地自容，地若有个缝儿真想钻进去。其实表妹学习成绩差的原因，与姑妈的娇惯以及姑父的不尽心分不开的。姑妈觉得表妹是前夫的孩子，对姑父的言行教育非常敏感，总担负起保护的角色。姑父管教严些姑妈就护短，数落姑父，姑父灰心丧气，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究竟不是亲生，管教起来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点到为止。特殊的家庭环境，造就了表妹这种结果。
　　 表妹个子窜得很快，长得比我都高，上初一时，就有一米六的个子，身材也很秀美，透着女人的韵味，美中不足的是皮肤偏黑。进入初中后，表妹那种大大咧咧的女汉子的行径没有丝毫收敛，却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不把学习当回事，上课开小差逃课，学习成绩直接垫底，就从没反弹过。老师找她谈话，还未张口，她就先发制人，“老师，你崩开口，我就知道你说什么，我就这样，赖泥巴扶不上墙，我这块铁成不了钢。老师，你这个岁数了，省点心吧，别枉费精力，对身体不好。”这一席话把老师顶得哑口无言，气得火冒三丈，狠拍着桌子怒吼叫表妹滚出办公室，为此事他的血压直线上升，在家休养了好几天。
　　 表妹可能是城里人，受各种思潮的影响，思想很前卫也很另类。在她眼里我们这些土疙瘩土得掉渣，成了她取笑的对象。初二时，就将社会青年的一些习气带进了学校。表妹常在我面前念叨她的所谓的“价值观”，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学习有嘛用？男孩子成绩再好，抵不上有个好爹。女孩学得好，不如嫁得好。”染黄头发，涂脂抹粉，穿高跟鞋，新潮打扮，将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走路如模特，腰和屁股一扭一扭的，哪还有点学生模样，十足的社会青年。加之她的好身段，一经打扮女人味十足，妩媚十足，勾得男生的眼珠都快崩出来了。表妹成了学校的知名人物、反面教材的典型，经常被老师在思想教育课堂上大讲特讲，尤其是那个陈老师，更是义愤填膺，说得慷慨激昂。
　　 初二第一学期还未中考，学校就谣言四起，说表妹与那个陈老师相好“私奔”了。陈老师是有家室之人，而且人到中年，还这样把持不住自己，先前的“义愤填膺”和“慷慨激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有人说，是表妹勾引了陈老师，陈老师是“受害者”。也有人说是老陈引诱表妹上了当，表妹年幼无知，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总之，没有人说得清。好在老陈是代课老师，不是真正的教师，纯属个人行为，与学校无关。学校是私立学校，不是公办学校，基本与教委无关。于是，大家心里除了气愤，没有过多的自责，都很坦然。老陈被开除了，被清除出了教师行列，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纯洁教师队伍。有的教师就提议，是不是登报宣传一番，但终觉不妥，就不了了之。
　　 我听了心里感到五味杂陈，恨表妹不知廉耻，太让我失望了。表妹与别的男人相好，让我有种失落彷徨之感。人啊，怪得很，自己不想要的，却又不愿失去。转念又想，庆幸自己没有与表妹相好，否则会后悔不迭。最伤心的莫过于姑妈，骂老陈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害了自己的女儿。姑父更是难堪，在学校抬不起头，颜面扫地，人也颓废了许多。
　　 此后几年，我上高中又上了高校，对表妹的情况知之甚少，偶尔听到只言片语，心里也十分平静。最后听人说，表妹与老陈没在一起，只身去了广东闯荡，进过厂嫌工资低，当过酒店服务员，人在江湖飘没有不挨刀，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看不惯污秽的事儿龌龊的人儿，甩手不干走得潇洒。她也干过推销员，能说会道业绩斐然，荣升到了主管，前途一片光明，只因领导想包养她，对她动手动脚，被她扇了两耳光，炒了公司的“鱿鱼”。细想一下，表妹的行为真是令人费解，这不正是表妹梦寐以求的吗？
　　 现在表妹突然回来了，六年了没见了，能不去瞧瞧吗，心里不禁涌起丝丝激动来。
　　 姑妈住在老街上，本可以坐1路公交车直达，可我偏要走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两条宽阔的新街，跨过一座老桥，站在桥头望着桥下流淌的河水发了一会呆，犹豫了一会，便去街边买了四斤苹果、三斤香蕉、四斤提子，装了一大袋子，作为看表妹的“见面礼”
　　 一进门，一股风裹挟着女人的幽香扑面而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双肩就被两只纤细的手按住。一看是表妹，差点吻着她了，我立马刹车，瞬间面红耳赤，低着头怔怔地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心一惊：哎，我的表妹啊，都老大不小了，那种开朗的性格一点没变。我把礼物递给姑妈，连忙又拿出两张红票子送上，姑妈客气地说，“来就来吧，又是礼物又是钱的，干嘛啊？”话音未落，姑妈已将钱塞进兜里，脸上的褶子舒展着，笑成了一朵花。见此，我悬着的心落了地。
　　 我大胆看了表妹一眼，不看则已，一看连看了几眼，视线似乎被粘上了，犹如刹车失灵，刹不住车。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她变成了一朵黑玫瑰。一米七高的个子，脚穿高跟鞋，由内而外无不透着一种气质和女人的韵味，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一股特殊的妩媚味，确切地说是女人征服男人的魅力，一下子能勾人心魂，油然而生出爱慕，情不自禁地想拥有她。我甚感吃惊，张着口愣在那儿。“嘿嘿，没你这么看人的，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啊？”表妹的戏谑提醒，我这才回过神来，脸臊得通红，连忙矢口否认。
　　 表妹指着身旁的帅哥自豪地对我说：“唉，他是我千挑万选的男友呢！”说话间脸上早已幸福成一朵盛开的菊花，金灿灿的。这个男友戴幅眼镜，文质彬彬的，只是少点阳刚，多了点阴柔。在他面前我自惭形秽，如同大树与小草，不能相提并论。看着表妹雀跃的身影，尽管有些失落和酸楚，还是默默祝福她们。姑妈很高兴，脸上总荡漾着笑容，我从未见过姑妈如此高兴过，这种高兴深深感染了我。是啊，姑妈应感到高兴才是，自己的女儿终于将有好的归宿、好的未来，做母亲的哪有不替儿女高兴的。表妹这次回来是准备举行婚礼，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结婚那天，姑父在一家大酒店为表妹举行了隆重的婚宴，宴请了众多亲朋好友，似乎要弥补多年来对女儿的歉疚。婚礼当天，我在外省没有参加，发微信打电话送上祝福，其实还有丝丝的失落和不舍，不愿面对。一人就独自在酒店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小时候和表妹玩拜天地的情景总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甚至后悔当初没有乘胜而追，近水楼台却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婚礼的第二天，表妹就离家去了上海。我不禁纳闷，不在家里多呆一天，就急于去蜜月旅行。给表妹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也不回，看来，表妹“重色轻友”。后来，电话竟成了空号，与表妹失去了联系，问姑妈，姑妈打马虎眼，说表妹好着呢，不愿多说，言语中没了先前的高兴劲，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也没多想，从此不再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年，到了金秋天高气爽时，我休假在家玩，闲来没事就在街上溜达，突然邂逅了表妹。表妹风采依旧、光艳照人，更加具有成熟女人的魅力，尤其那举手投足，更撩人心魂，欲罢不能。只是少了矫情和活泼，多了矜持与稳重，我俩之间变得生分了，表妹话也少了，言谈之中隐含着沧桑和愁愁。这么多年未见，我内心充满喜悦，就邀请她去茶馆坐坐。我们去了一家比较幽静的茶馆，在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临窗远眺着窗外的风景，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我要了一壶龙井，我们就慢慢边品边聊着。
　　 我迫不及待又好奇地问：“我感觉你变了，不是以前的你了，变得稳重更有气质了。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变得吗？”表妹抿了一口茶，红唇轻启，苦笑着凝视窗外，“唉，说来话长，简单地说是生活、经历和挫折把我磨练得这样。”表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是一块顽石，有棱有角，被现实打磨成又圆又滑的鹅卵石了。”表妹像个诗人，话里充满诗意和哲理。
　　 “你过得好吗？你的那个富二代帅哥呢？”我接着问。“别提了，还提他干啥？”表妹一下子神情凝重，似乎被触到了她的痛处。“怎么了？”我的心一下揪紧了，连忙追问。“他呀！那次在家举行婚宴的晚上就不辞而别了，再也没见过他。”表妹伏在桌上啜泣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要不在我的肩膀上靠靠？”表妹一下子伏在我的怀里嘤嘤抽泣着，好像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和伤心要全部倾泄出来。“哭吧，好好痛哭一场，哭了会好受一些。”我替表妹心酸和难过，这些年表妹不知遭受多少磨难和痛苦，连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一会，表妹止住了哭泣，渐渐恢复了平静，缓缓地说：“我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我用自己青春的轻狂、幼稚、荒唐，想不劳而获、走人生捷径，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回首往事，真是幼稚可笑啊，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哪有捷径可走。只有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生活，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我真为表妹的“幡然醒悟”由衷地高兴，表妹真正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能小觑了。
　　 表妹这次回来，决定不走了，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比萨连锁店，自己当老板，表妹为自己的人生迈出了精彩的一步，真为她感到高兴。开业那天她邀请我参加，我欣然答应。那天清晨，我特地起了一个大早，晨练跑步来到了郊外，发现野菊花竟开了，放眼搜寻，遍地都有它们的身影，叶子墨绿，花瓣金黄。它们开在枯草丛里，开在灌木旁边，静静的带点羞涩，毫不张扬，又是如此顽强，在自己的季节里盛开着、怒放着。此刻，我想起了小时候与表妹采菊花的情景，惊喜着赶忙小心翼翼地采起来，采了一大束，花瓣儿还带着露水，娇艳欲滴，我捧着一束野菊花一路奔向表妹的比萨连锁店。
　　 开业典礼开始了，小店布置得温馨浪漫，张灯结彩。表妹一身旗袍，楚楚动人，高贵优雅，她的合伙人忙前忙后，对她非常殷勤。他小表妹几岁，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年轻有为，一直追求着表妹，表妹没有答应，还在考察期间，好饭不怕晚嘛。我走上前去，将精心包装的一大束野菊花送给表妹，并祝表妹像菊花一样，花开正艳，长开不败！表妹将花捧在怀里用鼻子吮吸着花香，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眼角湿润了……
　　 是啊，野菊花已开了，开在她自己的季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