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押金一千。”办理住院手续的窗口，一句没有热度的职业用语传出，让正在从怀里谨慎摸钱的山子的手停了下来。
　　 “我……我媳妇就是生个孩子，我只带了五百。”山子把头贴近窗口，脸涨得通红，把到底是他还是他媳妇生孩子都差点说错。
　　 “那也是一千，请准备好钱再来办理住院手续。”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眼睛都没抬地继续使用职业文明用语并顺手把他的住院证推出窗口。
　　 山子看了看，还想解释什么，却到底不知该怎么说，后面的人催他“快点”，他只好先离开窗口。
　　 窗口不远处的墙边，靠着树香。树香无力地倚着墙，眼睛闭着，脸上绷得紧紧的，好像在跟自己叫劲，努力不让自己滑倒下去。山子望着树香，心里更是着急：不能住院，怎么办啊？
　　 为了说服树香住院，山子几乎费尽了口舌：“你看你肿得越来越厉害了，再不去医院，我不放心。”
　　 “别瞎想，哪个女人怀孩子不肿？”树香听了山子的话，肿成一条缝的眼睛更眯得看不见了，冲山子笑。
　　 “肿也不是你这样的嘛。你看你，鞋子已穿不上了，眼睛也肿得快没了，人也慢慢地没劲，这肯定不正常。”山子见过村里怀了孩子的女人，但没有几个像树香这样“肿”得这么厉害的。
　　 “没事，过几天，就生了，生了，一切就都好了。”树香勉强把话说完，又闭上眼睛。人躺在床上，整天没劲，最近，做什么都觉得费力，她不想说话，只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节省些气力，还有，她不想让山子看她不舒适而着急硬是逼她去医院。
　　 “行了，到时间，咱请个接生婆到这里来就行了，到医院生孩子，太花钱了。”树香一直坚持。村里人生孩子到现在都没几个人去医院，都是找个接生婆来家里，这样又省钱还方便，也没见着有什么危险。医院是一般人敢轻易去的吗，没有一二千，你想都不要想，但，生一个孩子就要花上千块钱，对咱农村人来说，是不是太娇贵，太糟贱钱？树香有树香的逻辑。
　　 “就在这儿生？”山子环顾一下四周，惊得合不上嘴。他们来工地，一直住在工地为他们提供的“工房”里，男人一间，女人一间，每个房子里，都住着不下十个人。平时大家在一起，空间紧张得身子都快转不过来了。“你想在这儿生孩子？你疯了。”山子坚决反对。
　　 “那有什么？我一直住在这里，不也好好的嘛。”树香那时还肿得不像现在，话说得很放松。
　　 “现在你是一个人，到时候两个人了，怎么可能？”山子认定那是绝不可能的。
　　 “那有什么？现在在外面租个房子，怎么着也得一个月三五百的，我们哪有这个闲钱？”其实，树香和所有女人一样，做梦都想有个属于她和山子单独的空间，可……
　　 说到钱，山子也哑了。从家出来打工，这是第二年。第一年因为初来乍到，活不熟，老板只给发了不到一千块钱。本来想回家过年，但想到离家时，爹妈的绝然“你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心，不由凉下来而停住脚步。
　　 自己和树香几乎是逃出家里的。因为树香父母坚决反对女儿嫁给山子，嫌他穷，嫌他是农民，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到城里，至少在村里也得是个有钱人，享福。面对女儿的坚持，父母以断绝关系相逼，但，树香说，她只要爱，有钱没钱没关系，硬是义无反顾地嫁给山子，没有从家里带出一针一线。因为树香的父母在村里放出很伤人的恶语，山子爹妈面子受挫，也犟着不让山子娶树香，而山子也是一再坚持，以绝食相逼爹妈，树香才算嫁了过来。自然，对于就这么嫁过来的树香，山子爹妈没有好脸色给她。
　　 他们都才从学校毕业不久，严格地来说，还都是孩子，他们在学校就相爱，觉得结婚是他们实现爱情的唯一方式，都把结婚想象得无比美好。可因为结婚引发的双方家长间的对峙，给他们带来了始料不及的意外和困惑。
　　 相爱，有什么错？夜深人静，树香总是靠在山子的怀里，压住声音哭。树香的眼泪，让山子更加烦闷，离家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他想带着树香离开家，离开村子，自由地过自己的日子，体会爱带给生活的甜蜜而不是现在这样的苦闷和烦恼。所以，在家住了几个月，天气转暖，一天，树香跟山子说“我们还是靠自己挣些钱盖间房过自己的日子吧，否则，爹妈老是不高兴。”山子看着小心的树香整天活在婆婆的冷言冷语中，早也按纳不住，气盛下，马上同意了树香的想法，找到村里年年外出打工的老表，要求跟他一起外出打工，但条件是，必须带上树香。
　　 “你的活还不知能不能找上，何况，她一个女人家，更难找上活。”老表为难。
　　 “求你，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山子差点给老表跪下，眼泪差点流下来，老表才同意。
　　 结果，来到现在这个工地，山子做了小工，但，树香的活却不好找。今天筛个沙，明天帮个厨，都是零零散散的活，还不好跟老板说工钱。干了几个月，入冬前，老板总共给山子发了不到一千块钱，也没有提起树香的工钱，他也不敢跟老板提。好在，老板还算仁义，见山子不回家过年，就答应让他们俩看工地，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100块钱，还说，等过年回来，再给山子把工种调换一下，争取一年能拿个二三千块钱，他们才算开心起来。
　　 眼看一切慢慢好起来，树香却怀孕了。
　　 “我们先不要这个孩子吧？”树香知道自己怀孕，忧虑重重。
　　 “傻话，我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要？”山子却沉浸在要做父亲的喜悦中。
　　 孩子就这么留了下来，可没想到，初孕的树香反应很重，刚开始吃什么吐什么，后来，总算能吃点东西了，人却，面包似地肿起来，越来越重。
　　 眼见着树香这样，山子很是着急，非要拉着树香去医院检查。树香当然不同意，“你钱多得烧得慌呐，医院是我们去的地方吗？”结果，只好在一个私人小诊所花了20块钱做了B超和胎位检查。医生说，孩子发育正常，树香和山子的心才放下来。本来跟诊所都说好了，等要生了，叫她上门接生，总共费用200块。可，树香越来越严重的肿还是让山子害怕了，硬是拖着树香到了医院。
　　 来到医院，女医生看树香肿得这样厉害，二话没说，刷刷刷，写好住院证，让马上住院，否则，孩子大人都会有危险。
　　 山子一听，紧张坏了，孩子大人都有危险？什么样的危险？
　　 “没事，医生都是这么吓人的，只是为了让你住院。”树香对医生的话却有另外的理解。
　　 “乱说，医生怎么会那么不负责任？我不想你有什么意外，我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山子看树香现在连说一句话都要喘一会，更加觉得医生说的有道理，就拉了树香办住院手续。
　　 结果，一千块的押金大大出乎山子的意外。本来，山子带来五百块钱，觉得还应该有剩余的，但……山子看着树香，急得鼻尖上的汗珠一会儿就密密地积了一层。
　　 “怎么样，办好了吗？”树香睁开眼，发现山子已在身边，就费劲地立直了身子准备跟山子走。
　　 “好……好了，你再等一会，我马上就好。”山子看医院门前有一个空凳，就先把树香扶过去，坐了，结巴着说完，迅速跑离了树香。
　　
　　 二
　　 山子跑到树香看不到的地方，深呼吸几次，猛劲把憋着的气透出来，人，才好受些。“一定要让树香住上院。”在心里，山子为自己下死命令。
　　 可是，现在就是回去把所有的钱拿来，也不到九百块。找同乡借？不太现实，外出的人，口袋里都没什么现金。找老板？平时没事，老板根本就很少在工地露面，再说，一般都得到年底工程完工才会结钱。山子急得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眼睛盲目地四处游离，手伸向口袋，想找支烟来压压内心的燥火，却，一无所获。为了树香，为了孩子，山子早把烟戒了，可现在，他非常渴望有支烟，好像所有希望这会儿就寄托在烟上。
　　 正在山子完全不知所措时，刚才接诊他们的那个女医生走了过来。
　　 “医生，医生。”山子不自觉地追了过去。
　　 “你有什么事？”女医生的问话也透着职业的习惯，显然，她根本没有记住刚才在她那儿就诊的这个人。
　　 “刚才我媳妇在你那儿看病，你让住院。”山子比划着想让女医生尽快知道他是谁。
　　 “哦，病房在那边，你直直走过去，右拐就到了。”女医生以为山子找不到病房。
　　 “不是，不是，是……”越急，山子越说不清楚。
　　 “怎么了？”女医生停下脚步，看着山子。
　　 “我们……带的钱不够。”山子窘迫地终于说清了事实。
　　 “哦，那你有多少？”估计是遇到这样的事多了，女医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似地问道。
　　 “五百，只有。”山子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头垂下来。
　　 “你媳妇的病挺重，真的需要马上住院治疗。这样吧，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你去向她讲明情况，看能不能先住上院，以后再慢慢找钱。”女医生的热心，让山子差点眼泪溅出――这十几分钟的着急，几乎让山子绝望，女医生意外的热心，让山子自然激动到不能自持。
　　 “护士长吗，有这样一个病人，你看……”女医生用手机向护士长介绍基本情况，山子伸长了脖子，紧张地期待着女医生的通话结果。
　　 “好了，你带媳妇先过去吧。”女医生收了电话，对山子说。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山子想拉住医生的手急切地表达谢意，但女医生说了句“不谢”就快步走开了，搞得山子望着女医生的背影跟在梦里似的。
　　 等他醒过神，山子冲向树香，几乎是半拖半搀着树香，以最快的速度到了产科。
　　 “手续办了吗？”见他们进来，一个护士关注地问。
　　 “我……我们找护士长。”山子被护士冷不丁地一问，又结巴了。
　　 “你们家真没有一点钱了？”护士长很好找。找到，护士长的话直切主题。
　　 “我们第一年出来打工，没有挣到多少钱。”山子的脸红再次涨红，护士长的话直接挫伤了他男人的自尊，但他只能如实回答护士长的问话。
　　 “这样吧，我先给住院处说一下，先收你们500块钱住进来，我们一边治疗，你们再一边想办法找钱，好吧？”护士长看了一眼倚在门上有气无力的树香，这样说。
　　 “好，好。”山子一听，马上连声说“好”。
　　 “小张，过来把这个产妇处理一下。”护士长拿起桌上的电话，吩咐。
　　 马上，有护士过来，搀扶了树香在一张床上躺下，又马上，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回回地抽血、检查胎位、问询病史地忙活了一通。
　　 等山子办完手续，看躺在床上睡着的树香没有什么意外，正要松口气，却看见护士长走进病房。“你来一下。”她小声地招呼山子。
　　 山子跟着护士长来到刚才的办公室。
　　 “这是你媳妇的血化验单子，血色素不到5克，严重贫血，需要马上处理，否则，大人，胎儿都会有危险。”护士长把一张单子递给山子，说。
　　 山子拿过单子，却并不看，一方面他看也看不懂，一方面，他只需要知道，到底，树香和孩子怎么了。“都会有什么危险？”山子眼睛看着护士长，直直地问。
　　 “贫血对产妇来说，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疾病。严重贫血，会造成产妇极度的低蛋白水肿，也肯定会影响胎儿的正常发育。还有，在分娩的时候，贫血引起的血小板不足会造成产妇凝血机制障碍而极易造成产时和产后的大出血，这样的危险往往会危及产妇生命。”护士长的解释尽可能地详尽。
　　 山子没有完全听懂护士长专业的解释，只知道，出血、危险，听起来很可怕。“那怎么办？”他要马上知道。
　　 “最好在产前纠正贫血，让产妇有相对良好的身体状态进入产程分娩。”护士长专业“专”解。
　　 “怎么纠正？”山子一脸茫然。
　　 “少量多次输血是最有效也是最便捷的方法。”护士长明示。
　　 “我不懂，就按你说的办吧。”山子想，人住到了医院，医生总会有办法。
　　 “只是血现在比较贵，红细胞每200毫升将近300块钱，一般一次输200毫升，要输上2到3次，效果最好。”护士长语速放慢。
　　 “哦。”山子几乎跌坐在椅子上。
　　 “你今年多大？”护士长突然问了一个与谈话主题不相关的问题。
　　 “20。”山子没有仔细想，随口回答，他的思路还定格在护士长刚才说到的“血价”的换算上――300乘于3是900，仅血，就需要900元，哪儿找钱去呢？
　　 “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几岁。”护士长的目光柔软起来。“平时，你们怎么生活？”护士长的问题离主题越来越远。
　　 “住工地，吃包伙。”山子没有完全留意护士长的神情变化，还在想自己的问题，“这么多钱，我哪儿找去？”
　　
　　 三
　　 “唉，这两个孩子真可怜，还那么小，就要受这份罪。”护士长看山子无言地沉重地走出办公室，内心极其感慨。刚才她看到树香在住院证上的年龄才19岁，就已经惊异了。
　　 “发什么楞呢？”主任进来，看到护士长楞楞的样子，取笑。
　　 “我在想刚才入院的那个小小年纪的产妇。”护士长还是一副怅然的样子。
　　 “唉，现在没钱的病人真是没办法啊。”主任也刚看了那个高度浮肿的产妇。“严重贫血，严重营养不良，病人精神已有些恍惚，情况很不好。”
　　 “是啊，刚才主管医生也找我，让我找病人家属谈谈，看是不是能尽快再交上一些钱，把血先输上。”护士长想着刚才的谈话，又听到主任这样说，心，更加沉重。“看样子，这两个孩子是刚出来打工的，没钱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