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不是穷县，一条大河波浪欢，风吹麦花香两岸。当然，也有麦花香不到的地方，县里便每年都举办一次很有规模的捐助活动，也让那些可怜人香一香。
　　 康桥便是在那样的活动中认识乔木的。那时节，春天的燕子正从头顶飞过，开始它们崭新的生活。乔木太过于专注燕子飞翔的姿势了，连主持人大声念他的名字时，他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表情。
　　 试想，一个十三四岁的受助者，接受那么多目光的洗礼，摄像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跟进，此时若有一群燕子飞来，那燕子还能是燕子么？
　　 康桥想资助乔木的想法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个仰望天空清明俊朗的少年，怎么就一下子晃疼了他的眼。
　　 康桥很快掌握了乔木的资料：乔木，十四岁，父母早逝，与奶奶相依为命，善良寡言、成绩优秀……
　　 这就够了。
　　 第一次握乔木的手，寒凉，像他的表情。反倒是乔木的班主任，看到康桥时眼睛亮了一下。眼睛亮了一下的女教师微笑地、试探性地问康桥：“用不用，录个相呢？”
　　 康桥看向乔木，摇摇头。后者正专注于自己的脚尖，他的脚尖落了点点阳光，和暗影交错，似燕子飞到了脚尖上，这让乔木轻松不少。
　　 乔木的神情，让康桥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近，又那样远。
　　 怎么办呢？康桥试想了许多和乔木沟通的方式，都行不通。还是往作业本上贴修正卡片的女儿提醒了他，他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多流行明信片啊，每到年节，一张简单的明信片，上边写上祝福，用蓝笔用红笔，对方看见，会很暖。
　　 他很喜欢那一种感觉，他也希望乔木能喜欢，那样，他们就会很亲了。
　　 他写，乔木，天冷了，叔叔买了件羽绒服，记得穿啊。他写，乔木，叔叔喜欢写作，作文在中学时还获过奖呢！把你的习作拿给我几篇，我帮你改改吧。他写，乔木……
　　 如此四年。
　　 他没计算过自制了多少名信片，那上边，都是他真实深切的呵护。最初的热情，随后的坚持，康桥把自己放得那么低，那孩子却似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石头。
　　 “乔木要高考了吧？”一天，他问妻子。正在洗水果的妻子抬头想了想，说：“是啊。”康桥说：“我也想逛逛超市呢。”
　　 康桥逛超市，这对妻子对女儿对街坊四邻来说都是一件新鲜事。他在水果摊前流连，对比着哪家的更好一些，他仔细地校对牛奶的出厂期，斟酌着哪些零食对得上乔木的胃口，他甚至硬性地拉上妻子和女儿，只是为了随时咨询一下哪种食物既营养又健康……挑拣这些东西，浪费了康桥大量的时光，但他心情极好，他觉得，那个过程很迷人。
　　 他会把精心挑选的食品亲自送到乔木手中，似乎还不放心，走走停停的，像极了庸常人家婆婆妈妈的家长。
　　 是在乔木高考前一周吧，康桥记不清了，是很急的心脏病，医生让他抓紧上北京。
　　 康桥没有太多的伤怀，落叶流水，谁能奈何。只是，这个时候，乔木就要高考了呀……
　　 妻子看出了康桥的心思，说：“别惦记那个没心肝的孩子了，你都要做手术了，他都不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康桥笑笑，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在意这个。
　　 漫长的手术恢复期，许多人都来看他，康桥死里逃生，忍不住与同事亲友们讲述病中的点点滴滴，只是，偶尔，康桥的表情会游离在谈话之外，他会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冥想，那年春天，那场捐助，那群及时抵达的燕子和那些异样的心情……
　　 出院，康桥迫不及待来到了乔木的学校，他甚至没来得及收拾一下他离开后单位一大摊的事务。
　　 “乔木呢？他考得咋样？有没有问过我上哪儿了？”一连串的提问，弄得漂亮的女教师有些吃惊了，她都开始怀疑，这还是那个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康桥么？
　　 “他……来过，问您咋还没给他送钱过来，他，缺钱了……”
　　 漂亮女教师尽力措辞，但显然没达到自己的要求，觉得那样说很对不起康桥，她的脸先红了。
　　 康桥的心脏骤停了一下，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怀疑是手术留下的后遗症。漂亮的女教师第一时间握住了他的手，显然想给予康桥更多的安慰。
　　 康桥抓着女教师的手，那么激动。他平时，还没有这么失态过。
　　 女教师的手被康桥抓疼了，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他以为，你一直是在作秀！”
　　 空气有那么一会儿，凝滞了。
　　 漂亮的女教师非常细心，她在观察康桥的脸，上面会演绎一年中哪个季节呢？
　　 是春天吧。
　　 女教师释然了，她发现，乔木真是个奇特的孩子。她一直把乔木的那句话当成了小孩子的伎俩，他说：“如果康桥的表情是春天，就把这张明信片交给他。”
　　 按康桥的性格，那张明信片该是他走回单位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沏一杯茶喝着看的，但他没忍住，当着漂亮女教师的面，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走出学校的大门，秋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康桥的身上，大街上车来车往，许多认识他的人不断和他打着招呼，他都心不在焉，表情有种克制后的平静。
　　 “康局长，您好，我是乔木。如果您还想‘作秀’，就趁着游山玩水吃喝玩乐的机会，来‘天大’吧，我想在校门口和您合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