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春天
引子
海棠,水灵灵,嫩闪闪,红扑扑,掐一指甲都能掐出水儿来。可是,我这里说的海棠可不是会开花儿、会长叶儿的海棠。海棠她是人,农村的女人,会说会笑,能踢能咬。海棠可不是栽在花盆儿里的海棠,她可没有恁娇贵,成天风吹雨淋日头晒的,却出落得花枝招展,臀肥乳丰,人见人爱。海棠原来在娘家时,她的生活就像一潭平静的水;后来嫁到婆家,平静的水面上就时不时的刮起一阵风儿,掀起几个浪儿,海棠就像飘在水面上的海棠花瓣儿,上上下下,晃晃悠悠……
1
海棠嫁到后坡村的时候,真的像一朵海棠花儿,又鲜又艳又水灵,亲得很。可是,比脸蛋儿还亲的,就是她胸脯上卧着的那两只小兔子,走起路来,小兔子在前怀一蹦一蹦。杨柳细腰,一把都能掐住。细腰下面,肥肥的臀,鼓鼓的,翘翘的。两条腿长长的,像圆规。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都说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儿。小伙娃子见了,眼里都要伸出手了,恨不能一把抓在手里,搂进怀里。就骂道:“狗日的水壶,交了桃花运啦,娶个真亲的婆娘,看一眼,不吃饭就能饱三天!”
海棠的男人叫水虎,命里缺水,属虎的,所以他大(父亲)他妈在他一落草,就给他叫水虎。后来村里人都给他叫水壶。
海棠跟水壶一成家,小两口就和大、妈分开另过,原因是水壶身子下头还有个小兄弟叫水生,不要几年也得娶媳妇成家,所以就分开了。
分家时,按照他大他妈的意思,六间房,分给他小两口三间,大件家具分一个立柜,一个睡柜,还有一个高低床,零碎家具他俩看上啥拿啥。锅碗瓢勺由他俩买。
一家人坐在一起说好了。
他大问:“你俩看咋样?”
水壶赶紧看看海棠,用眼问:“你看?”
海棠说:“大,妈,我想说两句,这分法我通不过。”
他大他妈他兄弟眼光碰到一起:“嗯?嫌少?”
水壶用眼制止她往下说。海棠不听,还要说。
“大,妈,水生兄弟,你们多心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房子我们就不要恁多了。这事儿之前我也没有跟水虎商量,这个家我就替水虎当了,就分给我俩两间就中了。眼门时下,咱的房子也不宽余,小兄弟还要说媳妇,你二老以后也要有个住处不是,所以,房子就给我俩两间。睡柜也不要了,装粮食嘛,先盘个土仓对付着,等以后有钱了再打个新睡柜。”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村里大人小娃都说海棠是个开通的女人,明白,不麻糊。
可是,那天分了家,一回到还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水壶就埋怨海棠:“你咋私自做主?也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
“咋?你不愿意?”
“那倒也不是。你那式一来,倒显得我小气,死扣。”
“你是他们的亲娃子亲哥,我是他们的儿媳妇、嫂子,有啥你不好说,我能说,不叫俩老子作难,也不叫小兄弟亏心。常言说,争争吵吵分不平,你紧我让分不完。咱俩可不能因为分个家落骂名。”
“好媳妇,你真是个好媳妇,天上没有地下缺。”水壶说。
自打分家那件事过后,水壶就格外敬重海棠:海棠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比村里有些男人都开通,都强。
海棠跟水壶结婚后,水壶他大他妈就眼巴巴地巴望着海棠给生个孙娃子。
仨月后,他妈问水壶:“怀上没有?”
水壶咬着他妈的耳朵说:“估计差不多啦!”
他妈伸手就要打水壶:“你个死娃子,没一句正经话,怀上了就是怀上了,没怀上就是没怀上,啥子叫差不多?”
水壶躲闪着说:“妈,她这个月身(月经)上没有来,可能是有了。”
他妈说:“那你不会领海棠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查。下个月要还没来,保准是有了。”水壶走到门口又折回身子,“妈,耐心等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妈说:“你个死娃子,你不急,我跟你大急!”看水壶,早没影了。
又过一个月,水壶主动跟他妈说:“妈,她这个月还没来身上,肯定是怀上了。前两天还恶心,光想吃酸的。”
他妈一听,一拍大腿:“怀上了,怀上了!酸儿辣女,肯定是个带把的!我快应(当)奶奶喽。”
就是那一天的晌午,水壶他妈逮了一只大母鸡给海棠送过来,吆喝水壶给宰了,炖了,给海棠补补身子。
仨月后,海棠慢慢开始显怀,水壶就不叫海棠下地做活,叫她在屋里做些轻省的小事小活。
海棠不干,说:“做做活,活动活动,对胎儿有好处。”一定要跟着水壶下地。水壶别不过,就只好依了她。水壶做重活,叫海棠做轻活。没有轻活,水壶就叫海棠坐在地边看他。
海棠说:“坐在地头也比窝在屋里强。”
过了秋天,又过了冬天。海棠的肚子上像扣了一口大锅,身子上原来好看的线条没有了,前怀那两只一蹦一蹦的小兔子蹲在大锅上,一点都不显眼了。原先,海棠有红是白的脸蛋儿上也爬上了一层黑黑的霉气,不挂净了。
立春那天,正赶在年三十儿,都在忙活着过年。身子已经笨得连走路都困难的海棠,看水壶一个人忙前忙后,就强撑着去帮忙。才一走动,就觉着一股热呼呼的东西顺着大腿往下流。
她给水壶说:“怕是要生了。”
水壶丢下手里的活:“咋,肚子疼了?”
海棠说:“疼倒还不要紧,下身子淌水了。”
水壶急忙叫来他妈。
他妈一问情况,火急火燎:“憨憨,是浆包(胎盘)破啦,赶紧去医院。”
水壶也急了眼:“这大腊月的,眼看就过年了,医院都放假啦,也不知道有医生没有。”
他妈说:“甭说那些没用的,赶紧收拾收拾走。”
“妈,水虎,肚子一阵儿一阵儿疼。”海棠有些坐立不下。
水壶急急忙忙推出摩托车,问:“坐这咋样?坐这个快。”
他妈说:“海棠,坐摩托中不中?”
海棠很难受的样子,脸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就这吧,不中又能咋,也没有车。”
他妈说:“也真是的,年尽无日,寻个车都不好寻。水虎,你赶紧把车弄好,我扶海棠上去,先把急用的屎布片儿拿上,你俩头里走,我跟你大跟沟子(屁股)就到,把其它的东西给你们送过去。”
一阵疼痛过后,水壶带着海棠急急忙忙往柳笛镇卫生院奔去。
2
柳笛镇卫生院,背靠着大黑山,门对脸就是柳笛河,离水壶屋也就是四五里地。
“顺产,母子平安。”后晌,在镇街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产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一直蹲候在产房门口的水壶跟水壶他大他妈赶紧围上去。听医生一说,几个人吊在半空里的心才算落了地。
“生个啥?”水壶几乎跟他妈同时问那位女医生。
“你们想要个啥?”
“当然是男娃。”他妈说。
“都中,都中,只要泼泼实实就中。”水壶说。
“是个闺女,可亲。”医生说。
他妈显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再追问一下,一眨眼功夫,那白大褂就消失在走廊里了,就自言自语:“咋能哩?不可能,不会看差吧?”
“妈,都啥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娃子女子都一样!”水壶说。
“去你妈个脚吧,女儿跟娃儿能一样?娃是顶门杠,那女儿是啥?女儿是窝里躺!”
“老思想。如今这社会,娃儿能做的,女儿一样都不少,照样开汽车,架飞机,啥不中?”
“你说那是在大城市。在农村,还得要娃,翻山驾岭,爬坡沿岩,担粪犁地,女儿能比过娃儿?不中!”
“甭争了,甭争了,快接娃儿!”水壶他大见产房门开了,一位女护士怀里抱个娃,包得严严的,就大声平息了他们母子俩的“战争”。
水壶冲过去,接过护士怀里的娃儿,凑近了,他看见了女儿的小脸儿,皱皱巴巴的,还沾着一层白面。眼眯缝着,眼珠子黑溜溜的,还瞪着他看哩。
水壶把女儿交给他妈。他妈随护士去了病房。水壶跟他大等海棠的手术车出来,一起将手术车推进病房里。
一切拾掇停当以后,天已经黑定。
“妈,我对不住你,是我不争气。”又乏又累的海棠很自责。
“闺女,女娃就女娃,给妈生个孙女儿,妈高兴。闺女娃好养活,也好,妈不嫌弃。”
水壶看看妈,眼神怪怪的:妈,你咋忽然想通了?
“闺女,甭恁多心。要啥我跟你妈都稀奇,不管娃、女都好,都好。啥都甭多想,好好惜身子,坐月子可不是打耍哩!身子要紧。”水壶他大说。
“海棠,咱大咱妈说的都是实心话,你就放宽心吧,不要给自个儿过不去了。”水壶拉着海棠的手,很真诚。
“大、妈,你俩不嫌弃,我这心里也好受了些。等过两年,我再给你们生个孙娃子。”海棠说。
当晚,小两口一商量,闺女生在立春,就叫立春算了。
有苗不愁大。一眨眼,立春都快五岁了,海棠和水壶商量着再生一胎。找个先生给推算了一番,先生指点在农历八月怀孕为好,可以生个男娃。
为了不给水壶他大他妈留下遗憾,水壶和海棠按照先生的指点,农历八月,小两口那事儿可勤了,生怕怀不上。第二个月,海棠果然没有来身上。海棠暗地里偷着笑。
“我的播种机厉害。”
“我的地壮(肥)。”
“缺一不可,都厉害,都厉害!”
睡在床上,小两口在争功。争完了,嘻嘻笑。笑着,海棠钻进水壶怀里。水壶顺势把海棠搂住,紧紧地,掬得海棠喘不过气儿来。
第二年端午,海棠又生了,不是男娃儿,又是个闺女,起名就叫端午。
“老婆子,死心吧,命里没有,再急也没用。再生?算了吧,生了你替咱娃养活?你不知道这年月养活个娃子多不容易,不像咱们那年月,养个娃跟喂个小猪娃差不多。这年月,养娃,贵。”
“那叫你说,就这了?你老刘家连个后都不立?”
“咱这老思想跟不上形势了。娃们不要,咱有啥法子?又不是其它啥,帮不上忙。再说不是还指望老二哩嘛!老二要个娃,不也是咱老刘家的后?”
“你个死老汉子,说那叫啥话,要娃儿的事儿谁能帮上忙?老东西,不正经。没法子,也只有指望老二啦。”
“咋不正经了,我说这话不中听,可是大实话。”
“叫你儿媳妇听见了,不撕烂你的嘴才怪哩!”
……
老两口炕头的悄悄话。
不争了,认命了。
端午过了满月,海棠因为又生了个女娃一天到晚愁眉不展。水壶解劝她,她听不进去。公公婆婆也过来解劝,海棠还哭。
“大,妈,你说我咋恁不争气哩,生一个闺女,生一个,又是闺女。”海棠更加自责。
“闺女,不怨你。我跟你大也去问过了,要娃要女不是哪一方能决定的,要是谁想要啥就要啥,那社会不乱套了?都想要个男娃,没有女娃,社会不是要绝种了?”水壶他妈说。
“要闺女也好,眼见这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管男娃还是女娃,只要有文化,都能干大事儿。以后就好好供俩娃儿上学念书,我跟你妈还指望着跟着我那俩孙女儿享福哩!”水壶他大说。
海棠的脸阴转晴。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妈,有你俩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水壶在一旁敲边鼓:“咱大咱妈都是明白人,咱就要俩闺女,两千金,一吨!”
一句话,引出满屋的笑声。
村里的桂花树,飘着好闻的香气儿。
一天夜里,忽雷火闪。后半夜,老天爷把漫天的大水都泼到柳笛镇,从各沟小叉汇聚到一起的洪水,像野兽一样,吼叫着,奔跑着,大树被连根拽起,庄稼、田地被洪水卷走。住在河沟两边的人家,在村组干部的统一组织指挥下,撤离到远离洪水的农户屋里,还有的村民就近上了坡。
水壶一家在后半夜被组干部安顿到村里一个安全户屋里。
天露明,雨住了。猛兽样的洪水过后,村里村外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经过查看,后坡村有十几户人家的房子被毁,其中就有水壶家的。夜儿个(昨天)甜甜美美的家,今儿个就变成一堆废墟。
水壶他妈一见这架势,哭喊一声:“这以后可咋活哩!”就昏死过去。水壶跟水壶他大又是掐人中,又是用手扇脸。正准备往医院发落,水壶他妈返醒过来。水壶他妈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天爷杀人不用刀啊!”
临时借住在邻居屋里的海棠,怀里搂着才仨月大的端午,跟前立着不到六岁的立春。看着村里墙倒屋塌、地和庄稼被毁的惨状,心里头满是苦愁。
3
海棠一家四口被组下临时安置到组里空闲的库房里。缺锅少灶,没油没盐,一场大水把他家冲回到解放前。毕竟是村里老户人家,谁家有个灾有个难的,互相也有个照应,东家给口锅,西家送俩碗,张家给点米,李家拿点油。在组里吃了几天救灾大锅饭后,海棠一家在左邻右舍和亲戚的凑补下,开始了灾后艰难的自理生活。
水壶他大、他妈跟水生也以投亲靠友的方式,被安顿下来。那天水壶他大他妈过来,看到海棠黑了瘦了,端午没奶,饿得直叫唤。
“端午娃儿命苦,一来到世上就赶上遭灾,看把娃饿的。”水壶他妈一边抹泪,一边说,“都遭灾了,想帮你是心有余力不足,没法子,这是上头给的救灾款,不多,五十块,拿去给娃买袋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