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四喜，出生的时候，是四月初。那天，天空却罕见地飘了点雪花，尽管持续时间很短，但父母总觉得兆头不错，而雪后不久太阳就露出祥面。高兴得夫妻俩合不拢嘴，为这新出生的小生命取名四喜。
　　 四喜出生时，她父亲一下子似乎年轻了许多，笑容总挂在他的脸上，脚步都感觉轻快了好多，碰到乡亲，总是客气相迎，如遇到会抽烟之人，就赶紧拿烟问好，并亲自点火。
　　 四喜的父亲，叫田根生，家里排行老大，乡亲们都叫他田大。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田大现在可谓双目放光，连腰杆都比以前挺得更直了。有乡邻遇到他，就问他老婆生小孩的情况。
　　 “田大，你老婆生了个啥？”
　　 “是个女娃，有七斤多呢！”田大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响亮了很多。
　　 路人倒有些将信将疑，但也知道田大本就是老实人，似乎不会说谎，但还是说：“是男孩吧，不然你咋这么高兴！”
　　 “就是个女娃，母女平安，当然高兴啊。”
　　 “女娃也好。”路人此话倒听出有几分敷衍的味道。
　　 田大是回家拿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因为老婆有点早产，出门前并未来得及准备，刚回到家，就遇到从老二家归来的他妈。
　　 “田大，生了个啥？”
　　 “女孩，我去医院了。”
　　 “啥子啊？”老人看了儿子的表情，又问了遍。
　　 “女娃啊！”
　　 原本期待的面孔一下子灰了下去，老人长叹了口气。
　　 “原来是个不带把的，看还把你高兴的！”她说这话的同时，风尘仆仆的儿子，已提着东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二
　　 四喜出生后，奶奶甚至都没去过医院，她一直期盼着能有个孙子。老大、老二结婚后，老二的老婆迟迟没有动静，自从老大媳妇怀孕后，她是求神拜佛，心中祷告啊，但盼来盼去却等到了这个结果，这让她不知有多失望。
　　 都说小孩难免会有点小灾小病，但四喜小时候却异常顺，什么小的磕碰、小感冒啊，好像总是躲得她远远的。四喜人长得喜气，小嘴通红，逢人就笑，一笑就出现两个小酒窝，别提有多可爱。一双眼睛尽管是单眼皮，但两颗大眼珠却弥补了遗传的短板，加上显得精神的眉毛和那秀气的鼻子，真是让人甚为喜欢。四喜喜欢唱歌，喜欢舞蹈，只要听到音乐，她小的身子就喜欢摆动腰肢，舞动一阵。然后对着家人，问觉得跳得怎样。每次父母都被她逗的笑得合不拢嘴，夸她的时候，四喜还会卖卖萌，摆个pose。
　　 四喜的出生给家人带来了无限的快乐，但她的奶奶看到四喜却很心烦，总是板着个脸，自从出生以来，一次都没有抱过她。四喜经常逗奶奶开心，用甜甜的声音喊她奶奶，她也是爱理不理得。有时实在没辙，只好应付地答应声，或者做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四喜上幼儿园时，老二家媳妇怀孕了。这下子可把老人忙坏了，整天往老二家跑，什么洗衣服、做饭，包括家里的一些农活，她是能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经过老大家产女的失望后，本松下来的心立刻又提了上去，她每天又开始上香拜佛，在神像面前，作出一份虔诚的样子，嘴里喃喃自语，大体都是想生个孙子的意思。面对儿媳，她也是特别细心，平常抠门的她，数钱时，盯着钱，都恨不得要把钱吃了，而现在买东西，是一点都没有舍不得的犹豫。儿媳妇是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而且她还亲自下厨，忙得是不亦乐乎。
　　 终于等到二儿媳生产的日子，她没有跟着去。而是交代儿子好生照顾，一有结果，就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其实她本来是想说生个胖小子，就赶紧打电话回来的。但立马觉得不妥，于是变换了话语。
　　 两口子一走，老人就在家烧香拜佛，保佑母子平安。老人心想，看在她如此心诚的份上，一定保佑给她生个胖大孙子啊。
　　 “一定会是个孙子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心中究竟暗示了自己多少遍。
　　 时间就像蜗牛在爬行般，怎么就这么慢呢。老人一会去看家里墙上的摆钟，一会在门口急切地踩着小碎步。在此之间，她把家里扫了个遍，有个时刻，她正准备扫房间的时候，却发现，房间已经扫过了。于是又来到神像面前，虔诚祷告。
　　 电话铃终于响了，她有点惊喜，却又很紧张，她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
　　 “一定是孙子，一定是孙子！”她嘴里念叨着。
　　 她迅速拿起电话的手有些颤抖，她极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平复些。
　　 “喂，妈。”对面传来儿子激动的声音。
　　 “生了，生了个胖小子。”
　　 “是，是……吗？太好了！”尽管她想平复心情，可还是激动地吞吞吐吐，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
　　 “一切都很顺利，你放心吧，妈。”
　　 “我一会乘车过去看看。”老人的心不知道有多急切，她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孙子身旁。
　　 儿子尽管叫她大老远别来了，可老人还是坚持要去，无奈下，把医院病房都详细跟妈交代了一下。
　　 老人打开门。“天终于亮了！”她说完这句，长长地呼了口气。
　　
　　 三
　　 老人来到了医院时看到了自己终于盼来的孙子，两眼泪花，激动万分。在她的眼里，突然觉得她的儿媳是如此之好，有模样，性格又好，一看就觉得是有福命之人，一看就是个生男孩的命。不像老大儿媳，眼小身瘦，眼睛下面还有个黑痣，一看就是苦命之人。
　　 在医院里，老人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一有机会，就看着小孩眯着眼笑，眼睛里神采飞扬，脑子里经常浮现出小孩长大时的情景。这件事上，老人突然觉得儿子儿媳都是功臣，医院里有什么需要跑腿的，都尽管由她来，好让儿子多多陪陪媳妇。
　　 后来出院的好些日子，老人干脆就不怎么往老大家跑了，就整天在老二家守着她的心肝宝贝。另外，一有什么家务，都是抢着干，别提有多积极。
　　 四喜的妈，看到此情此景，心里多了几份悲凉，但心中也并未过于计较。看着自家可爱的四喜，觉得生个男孩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下决心以后会好好培养四喜。
　　 老二家后来男孩子取名叫志成，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意思。志成比四喜小五岁，从小一家人对其溺爱有加。小时候，是要什么给什么。志成有个习惯，就是爱哭。这哭确实很管用，比如想吃个什么东西，不管多贵，只要一哭，就是再舍不得，也会给买。
　　 志成六岁那年，老人买了条小狗来养，小狗很是可爱，和人很容易亲近，但就是不爱搭理志成。刚买来时志成对他还不错，随着时间长些，志成对它就没有那么温柔了。志成喜欢揪着它的耳朵摇摇晃晃。一天终于把狗逼急了，从不咬人的小狗，用他的利爪在志成手上划了一条血痕。
　　 志成哪曾见过这种情形，就大哭起来。老人一看孙子受了委屈，问其缘由后，知道是狗所为。尽管她心里也特别喜欢此狗，但比起孙子在心中的地位，那可是相距甚远了。为了让孙子解气，狠狠地踢了狗一脚，狗委屈地躲在墙角，呜呜呜的小声诉着委屈。眼看着老人置它不理，而带着孙子去打针了。
　　 老人后来觉得不能完全呆在老二家，避免在外人眼里会觉得自己太偏心眼，所以每个月也会来几天四喜家，但在老大家，就没有那股勤劳劲了。大多时候，就是往那一坐，晒晒太阳，或听听广播，看看电视。帮忙干家务活的时候也有，但是少之又少。老人向来不喜欢四喜，但她的狗却很喜欢四喜，有事没事，总跟着四喜后面蹦来蹦去。四喜有时会摸摸小狗的头，用自己的小手抱抱它，轻抚身上的毛毛，甚至有时还会跟它说话，尽管小狗来老大家的情况不多，但四喜有些话，小狗一听就懂，甚是可爱。它经常在四喜面前翻着跟头，摇摇尾巴，好像在跳舞般。四喜总是亲切地喊，小白你真棒。小狗听了之后，就会跑过来，倚着四喜的小腿绕着行走，用自己的身子，蹭着四喜的裤脚。
　　 两个小孩都一天天长大，尽管四喜对志成很友好，但志成不太爱理四喜。他觉得四喜没有他腰包富足，让他足以自豪的是，他有一大堆玩具，还有一大堆小人书、漫画之类的，这些四喜都是没有的。而且他也知道他奶奶根本就不喜欢四喜。
　　 老人会经常买吃的东西给小孩，但四喜没有享福的份。四喜曾周末去志成家玩的时候，看到奶奶买了个好大的西瓜，切开后，通红通红地，还是沙瓤，一看就觉得很甜的样子。四喜也想吃，哪怕吃一小块也行，可狠心的奶奶却不给，丢了句，“要吃回家吃去。”志成家人想来圆场，给四喜切了块，四喜尽管很想吃西瓜，但还是放弃了，她很有礼貌地回拒后，就回家了。
　　 从这件事后，四喜再也不问奶奶要吃的了，她也从来不问爸妈索要什么，父母买什么就吃什么。
　　 学业上，四喜和志成的成绩都不错，学校里四喜文静，而志成比较调皮，弄不好就跟别的小孩关系弄僵，甚至吵架。四喜毕竟是姐姐，她也经常劝说志成，但志成哪听得进去她的话，依然我行我素。而他的家人，也不严厉管制，总觉得小孩调皮些也没什么。
　　 多少年过去了，四喜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再后来又考上了重点大学。一路的成绩，并没有让她的奶奶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老人甚至认为，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就好比泼出去的水，投入多大的成本，根本划不来。
　　 四喜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时，给家里人精心挑选了礼物，她知道她妈妈身体不是很好，买了几盒复合维生素片，并耐心交代母亲，要按时服用。母亲接到这礼物时，嘴里笑着，眼里却荡漾着幸福的泪花。
　　 “四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就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说完，她把四喜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温存了一阵。
　　 四喜给父亲买了件像样的外套，说来也巧，父亲穿在身上，大小宽松都合适，简直就像量身定制般。穿在身上，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父亲连连称赞女儿的眼光真好！
　　 四喜并没有忘记她的奶奶，尽管想来她都不喜欢她，她还是给奶奶买了些她工作所在地当地的特产，是一些糖果糕点之类的，这些老人平常也特别爱吃。
　　 当四喜把好大的一袋子交到奶奶的手上时，老人明显有些不自在，甚至一时语塞，愣了很久，才说了句话。
　　 “让孙女破费了，下次别买了。”
　　 她抬起头，尴尬的表情撞上了思想柔和的笑脸，头被深深地摁了下去。
　　
　　 四
　　 四喜毕业第二年，老人生了场大病，随即腿脚就不利索了，渐渐地右腿就瘫了。别看她平常在老二家干活利索的样子，毕竟岁数了，人老了，病说来就来。老人感叹时光无情，她总是想什么时候，才能想到孙子的福啊。
　　 此时孙子正上大一，不知道是不是学习很忙，连打电话回家的时间都很短，但还是有那么几回，会打回家，也会提到奶奶。简短的几句话，总能让老人温暖一阵，她总是期盼着孙子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她。
　　 倒是四喜，会时不时会打电话回来，总能提到奶奶，但奶奶大多数时候是不在的，基本每次打电话时，老人都在老二家。她总说呆老二家呆惯了，而且腿脚不便，不想动了。尽管一只腿瘫痪了，但她还是通过凳子移动，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在老二的家里，老人总觉得屋子里有遗留的孙子的声音，还有孙子身上的气味，不经意间，她就会想到孙子在此屋的种种情景。
　　 终于迎来了暑假，大学生大多都会回家。可她的孙子并没有回家，只说为了更好地弥补理论缺乏实践的不足，他通过朋友找到实习的大好机会。孙子是学建筑的，这种说法也算合理，但老人的心，不免有些失落。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孙子根本不是实习，而是跟着她女朋友出去玩了。
　　 心放在女朋友身上的孙子，也忘记给家电话了，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买个手机是很昂贵的，尽管老人很期待远方传来孙子的声音，但无法联系上。
　　 等啊，等啊！老人的心是越等越凉，到后来，她开始胡思乱想了，她甚至想，孙子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不然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呢？
　　 没过多久老人就病了，而且这一病，就病得不轻，经过医院治疗，觉得还是回家静养，叫家人好好照顾，让老人开开心心，这样可以尽量延长老人的生命。
　　 老人回家没几天，这才等到孙子的电话。电话里孙子听到奶奶生病，也表现出一些关心的样子。父亲劝儿子回来陪陪老人时，儿子还是有些犹豫，但还好最终决定回来了。老人听到孙子要回家的消息后，憔悴的面孔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老人也干不了活了，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照顾老人是很麻烦的，由于生病，大小便，都要有专人陪着，有时病重了，甚至要抱着她大小便。老二主动跟老大商量，还是两个儿子轮流照顾，一个星期为一个周期。老大媳妇在老大面前唠叨平常都帮老二干活了，这个时候怕受累了，但被自己老公说了几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四喜知道奶奶病了，特别关心，但无奈工作很忙，一直抽不开身，于是她就拼命干活，把一些要紧的事情都安排好，以便能多请假几天好回去陪陪奶奶。经过一段时间的辛苦，四喜明显憔悴了不少。连公司的老板都非常心疼，知情后，赶紧让四喜回家，等家里安排妥当了，再过来工作，自己的事情先分担给别人顶一下。
　　 四喜回到家时，老人已经不行了。而在她回来前几天，志强也回到了家。志强不太愿意和奶奶呆在一起，老人脸上长了个很奇怪的东西，尖尖的，有点红有点黑，从肉里长出来，上面还有脓水。志强觉得特恶心，跟奶奶说话时，眼光总不时看着别处。
　　 四喜回来之后，对奶奶照顾有加，她经常给奶奶洗脸，面对奶奶的面庞，她丝毫不会回避，而是小心的擦拭。晚上她会帮奶奶洗脚，擦洗身子。
　　 她很多时候，都陪在奶奶旁边，陪她说说话。或许老人平常与她聊天甚少的缘故，两人说话显得有些生分。
　　 老人最后问：“四喜，从小到现在，我对你那样，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四喜很自然地说：“父亲从小跟我讲，不管奶奶对我怎样，都始终是我的奶奶，这份亲情是注定的，因为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相同的家族血液。”
　　 老人干瘪的眼睛里，却有泪水溢出。
　　 “你奶奶错了，你奶奶是个女人，从小就没有得到父母的重视，还好遇到了你的爷爷，你爷爷很早就离开了，我曾恨过自己，为什么会是一个女人，我从心底根本从来就没有接受过自己，我糊涂了这么多年，而被我忽视的孙女却给我上了一课！”
　　 “你恨奶奶吗？”
　　 “既然你是我的奶奶，是我的亲人，就不该有恨的。”
　　 四喜微笑的样子，在老人的眼睛里，这才真实地存在了，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老人最后那段日子，被照顾得很好，四喜做的所有食物都很合她胃口。老二家人总说，别给她吃多了，吃多了会拉在床上。四喜说，她会照顾好的。最后老二夫妻也不怎么进房间了，但四喜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四喜的父母也没有嫌弃过。还有老人的那狗，也年迈了，但始终静静地呆在主人的房间里。
　　 老人后来开始糊涂不清，她很多人都不认识了，但她却能一眼认出四喜。
　　 最后要走的时候，她紧紧抓住四喜的手。
　　 “我的孙子是四喜，我的孙子是四喜！”老人的话语已经逻辑不清。
　　 “你的孙子是志成啊！”老二的媳妇纠正着。
　　 “别说了。”老二在底下揪着老婆的衣服。
　　 在四喜的温暖目光里，老人慢慢地睡了过去，平静而安详。
　　 远处，志成，面无表情。而近处，那条年迈的狗，眼睛下有一条潮湿的白线，晶莹剔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