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菊，最早的记忆在老家。
　　 院中的泥土黑黝黝，两株菊蓬勃盎然，一株白，一株粉。春来发芽，秋来绽放。年年复年年，无需浇水，无需施肥，接了地气的菊，和盘踞在花盆中的不一样，它们在肥沃的土地里，大施拳脚，如同乡间放养的娃儿，摸爬滚打间，就成片成片地茂盛着。
　　 春来，抽枝又长叶。嫩嫩的叶，细细的梗，叶上覆绒毛，梗呈暗紫色；夏至，枝叶葱郁，叶片叠叶片，簌簌摇曳似绿泉；秋起，花蕾沉沉，抿着嘴儿，盘着扣儿，坐等一夜秋霜白，遍绕篱边花儿开。
　　 从小，我就喜欢安静。一花一人，两相望。不变的凝视，一往情深。一点一点把它看大，一点一点把它看密，再一点一点把它看开。其间，目光若有力量，定能穿透黝黑的泥土，就着菊根，就着那地底下的秘密，不休不眠地与它倾谈……
　　 菊花开又落，童年转瞬即逝。
　　 两株菊，一株白，一株粉，伸出长长的触须，牢牢地向上攀爬着。
　　 乡村、童年、菊花，宛若针脚细密的刺绣，在记忆的布匹之上永不凋谢……
　　
　　 2.
　　 看到菊，总会想到和蔼可亲的爷爷。
　　 爷爷长得高高大大，花白的头发，红红的鼻子。一笑，就成了一朵盛开的菊。
　　 爷爷种菊、爱菊，还会画菊。
　　 “花瓣儿要细点，叶边儿有锯齿……”彼时，爷爷弯下高大的身躯，轻轻握住我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教我画画。
　　 一会儿，小小的菊，跃然纸上。一朵，一朵，又一朵，满纸都是开放的菊。这是我画过的第一朵花，有关爷爷的记忆，从纸上盛开着。那记忆，不落，不败。
　　 每年十月，院门前的两株菊繁密得不像话。爷爷总是喜悦之极，挨家挨户地告诉：“菊花开了，菊花开了。”
　　 接着，村人就陆陆续续来观赏。东家需要摘几朵泡茶喝，西家需要拿一束晒枕，爷爷总是大方地馈赠。人们开心地笑着，望一眼又望一眼连连夸道：“这菊花真美啊，你家的门楣儿都是香的。”
　　 至此，菊就成了我们家的代名词。若有人打听我家，村人就会热心地一指：“喏，菊花盛开的那一家。”
　　 “菊花盛开的那一家。”小村似徽，菊开我家，清香缭绕。
　　 我有多喜欢，爷爷就有多喜欢。
　　 月下，奶奶端来自制的月饼，爷爷端出小木桌，一家人倚着篱笆团团坐。一朵菊，一瓣月，一壶酒；良辰，花前，月下。这是我童年度过的最美的时光。
　　 喝了酒的爷爷，鼻子越发红了，他总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菊花多好啊，不怕风霜，不怕寒露，做人也当如此呀……”
　　 爷爷的话，一句一句飘着菊花儿香，一朵一朵开在我心里。我把这花香、这话语，深深地深深地，铭记在心里。就着乳汁一般的月色，闻着清气袅袅的菊花香，摇摇晃晃地入梦……
　　 梦中，我高高地举着一幅画好的菊，送给亲爱的爷爷。爷爷看了看，开怀地笑着，一道又一道的纹，层层舒展开，恍若似菊，朵朵绽开。
　　 八十岁，爷爷送走了最后一个秋。弥留之际，留下最后的嘱咐：“我若死了，不要铺张，唯菊花要多。”
　　 爷爷去了，团团的菊簇拥着他，看着并不伤悲。一拳一拳的怒放，一片一片的绵延，灿烂若阳。因了菊，死亡变得从容，仿佛注入微笑的离别，忧伤静止……
　　
　　 3.
　　 念了书，文字中常遇见菊。
　　 最喜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光看着字，想象就已经斜入云端，淡淡的，悠悠的。碧云的天，黄叶的地，天高地远，淡泊宁静。
　　 疏疏篱笆，菊有花黄。
　　 夕阳西下，倦鸟归还。
　　 人生的起起落落、纷纷扰扰，只不过是弾落的一粒尘。以禅的顿悟，看菊纷纷繁繁，且开且落。陶公看透红尘事，能解其中真意。彼时，他静守世外桃源，悠然采菊东篱下，名利富贵皆放下。人生何求，轻倚篱笆，赏一朵不染尘埃的菊花开，何等惬意。
　　 之后，很多的文人墨客写过菊。郑板桥的“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很是让我喜欢。贴近烟火的寻常，仿佛童年的菊，随手撷一朵，扔进沸开的水里，便有茶的香气四溢而出……
　　 李清照的一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让人心疼。李的后半生飘零坎坷，如一朵被刀霜风剑威逼的菊。丈夫的离逝，是一把利剑，生生削断相濡以沫的美好。至此，生活被劈成泾渭分明的两截。前一截葱茏盎然，道不尽的花好月圆；后一截枯枝残叶，诉不完的凄凄戚戚。“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一地金黄，默默无言，片片含愁，瓣瓣沾泪。读着这浸透悲伤的菊词，心，无名的绞痛……
　　
　　 4.
　　 文友琴儿，年年写菊，她最爱写乡间的小野菊了。
　　 “是那样细眉小眼的花朵朵呵，却一簇簇、一片片，山坡缓，她就匍匐开来，山崖陡，她就风骨凌厉，瀑布一般悬挂。山风起兮，花朵波翻浪滚。是那样小的花呵，明亮如绸，光鲜如缎，一不小心，那明黄就晃了人的眼人的心，让人止不住心花怒放。”我常说琴儿是拿着文字来刺绣的。此刻，仿佛看到她正端坐于织布前，手中捏着一根彩线，一上，一下，斜拉，直走，瞬间便织就了一朵朵活生生的菊儿，袅袅婷婷，扑面生香。
　　 看过了琴儿笔下的小野菊，我自是不敢班门弄斧了。不管想到哪一句，都好似偷了她的一般心虚。琴儿文中的小野菊还能酿酒，真真让我离奇了。酒菊与爱情，温馨的故事，如一幅画静止。看着，看着，还能看出日子的生香活色，看出携手赴老的经久隽永。
　　 少年，喜爱在那满坡野菊丛中打滚儿。常梦想，如果有来生，我就变成一朵小野菊花儿。悬挂陡坡，如瀑喷洒，颜色明媚，笑容灿烂。等着，盼着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来到我的面前，让他的倾城一笑，催开我的十万妖娆……
　　 那样的想象，显着菊的颜色，飘着菊的芬芳，温馨着每一个做梦的芳龄……
　　
　　 5.
　　 前几年，定居杭州。
　　 杭州植物园，年年办菊展。
　　 四面八方的菊，接到了指令般，盛装莅临。用什么来形容这菊的盛呢？成千上万？无以计数？
　　 不，不够，还是不够啊！
　　 就像一场大雾，一帘涌来，一帘又涌来，层出不穷，喷涌不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星星点点，簇簇拥拥，满地皆是菊，满眼皆是菊啊！
　　 又像一场大雨，一场刚过，另一场又倾盆。前赴后继，每一滴都是清新，每一下都是盛开。铺天盖地的菊啊，看不完，赏不够啊！
　　 黄的匍匐在地，一团团砰然炸开，如金蛋崩裂；白的枝头憨笑，千丝万线裹成一拳，松垮如毛线球。还有那紫的、红的、粉的，各色各样。
　　 在一片又一片的菊花丛中，我如只彩蝶儿不停地穿梭着。菊花如海，思念似潮，每一朵菊，都让我想起了梦中的爷爷……
　　 “爷爷，爷爷，你看到了吗？”我高高地喊。
　　 “爷爷，爷爷，你听到了吗？”我低低地说。
　　 菊花开了，菊花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菊，簌簌含笑。我相信，爷爷定是看到了，定是听到了。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菊花沸腾如海，每一朵菊，都盛开着爷爷慈祥的笑！
　　 月光，菊花，杯盏。
　　 爷爷，这个金秋月夜，我们还来就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