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么一个地方、一些人，抑或一段旅程，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某些印记。纵使时光流逝、岁月不再，只要避开喧闹的人群，独处一隅，闭上眼，存放在心中最柔软地方的往事，便濡湿了你的眼睛……——题记
　　
　　 一
　　 娘走了。
　　 在带娘最后一次去医院的路上，娘说，去晚了。我心里一惊，原来，我们每次劝娘去医院，尽管娘百般推脱，她也本是想早些来的。我心里便立时生出些许的愧疚与悔意。
　　 一切如娘所料，在医院住了三天，娘的病情有增无减，最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可是，前后不过几个小时。当我还在思考：要是进去探望，只能进一人，就让姐进。因为，我实在受不了看到娘浑身插满管子，失掉尊严地躺在冰冷的病房里那痛苦的样子……可是，娘还没等到我们探望的时间，还没来得及用上我们为她买的卫生用品和餐具，没尝上一口爹在家熬好，又千里迢迢送来的她最喜欢喝的羊肉汤，便被告病危回家了。
　　 姐夫在为娘整理葬礼上用的生平资料时，让我们姐妹几个谈谈娘。姐哭着说：“小时候，家里穷，娘弄点好吃的，自己从来舍不得尝一口，都留给了我们；娘手很巧，总是把我们姐妹几个打扮得干净、整洁……”姐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我哽咽着说：“娘在临走的时候，在病重的日子里，嘴里一直喊的都是‘妈’。不知是我们做得不够好，还是，娘真得很想念自己的妈……”
　　 娘生前的那个暑假里，我陪在身边，娘躺在床上，迷糊中，声音喑哑地唤“妈、妈”，听到那苍老、缓慢的轻唤声，我心里很是不解，以为娘又糊涂了，我想把她唤清醒，于是大声喊：“娘，胡喊什么？你妈在哪里？”娘听到后，如梦初醒般，不好意思地喃喃抵赖：“谁喊了？”
　　
　　 二
　　 女儿出嫁，就像秧苗移栽到另一块田里去开花结果。而那块栽培我们的血土，应该是我们要离开的一种宿命吧？
　　 娘二十一岁嫁给了爹，当时，爹在临沭教书，认识了教识字班的娘。后来，家里实在脱离不开，爹便不顾娘的极力反对，赶上教师下放，便回了莒南老家。从此，娘便很少回姥姥家。
　　 后来，娘病了，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几乎都落到爹的头上，加上日子过得不宽裕，娘便再也不提回娘家的事，尽管“千年不断娘家路，万年不绝外婆亲”。
　　 听娘说，她最后两次去姥姥家，一次是姥爷去世，一次是姥姥去世。
　　 娘经常向我们姐妹几个说起姥姥去世的那一次。
　　 娘说：“你姥姥去世的时候，正值冬天，天从来没有那样冷过，天上飘着大雪，地上下了地丁，北风刮在脸上，刀子割一般的疼，大雪迷了眼睛，地又滑又硬，一路上，踉踉跄跄，磕磕绊绊，总是走不到头，路那个长呀……”
　　 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姥姥家，对姥姥没有多少印象，所以对姥姥感情不是很深。每次听娘说起，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现在想想，当时，娘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如在眼前。娘仿佛又走进那个雪天，眼睛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的样子，搓着手，看着看不到的远方，喃喃道：“那个冬天，那个冷哟，走在长满地丁的雪地里，北风刮在脸上，刀子割一般的疼，大雪迷了眼睛，地又滑又硬，一路上，踉踉跄跄，磕磕绊绊，总是走不到头，路那个长呀……”
　　 如今，娘走路了，我才感受到，失去姥姥后的娘，天都塌了，那天自然是从来没有过的冷了；如今，我才感受到，每次忆起，娘那种透彻心扉的冷。
　　 有时，我真是恨透自己。不知是什么在作怪，每次，看到娘的眼里泛起泪花，我都会马上岔开话题，娘便低头揩去眼角的泪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每次，听到娘说起奶奶的不是，我都会听也不听，就阻止娘说下去。要是现在，我决不会。我知道婆媳关系是如何地难于协调，更何况是在那个婆婆说了算的年代？
　　 娘从不串门，她除了对自己的孩子说，又能告诉谁呢？可是，我却从来没让娘从自己这里得着安慰。
　　 娘病了，我除了例行公事般给娘换洗尿布，擦洗身子，做饭喂饭外，竟很少坐下来，给娘按按手脚，陪娘说说话，有时甚至忸怩起来。从不去想，娘还能活多久，从不敢想，娘要是没了怎么办。因为害怕，所以回避；因为回避，所以侥幸；因为侥幸，所以难为情。
　　 要是现在，我决不如此，我会极尽女儿的柔情，偎依在娘的身边，认真听娘那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心事，然后，再安慰娘一番，让娘能感受到“女儿就是娘的小棉袄”的温暖。
　　 对于娘，唯一不厌其烦听她诉说、安慰她的，或许就是自己的妈吧？
　　 犹记得，娘和我说起她回姥姥家的情景。
　　 娘一辈子，回姥姥家没几次，每次都是步行。
　　 有一次，带着六岁的三姐。娘说，三姐实在不简单，那么远的路，不用背，不用抱，蹦蹦跳跳，居然能自己走到。
　　 娘还说，别看孩子小，走路能壮胆，不过，就是让孩子遭罪受累。
　　 还有一次，娘怕累着孩子，就一个人去姥姥家。走到山里，看到一个男人在树林中出没，娘便不敢走了，谁知，那是个看山的老人，他猜出娘的心思，于是，对着娘大声喊：“闺女，走吧，别怕，我是看山的。”娘这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走至跟前时，那老人说：“闺女，去哪里呀？渴了就喝口水吧！”娘每每谈至此，满眼都是对老人的感激和对那次回娘家的深深怀念。
　　
　　 三
　　 女儿对娘家的眷恋，就像鸟儿恋着自己的巢。
　　 直至自己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我才深深体会到，回娘家是件多么美好、多么温暖的事。
　　 上班的地方离家较远，我很是羡慕那些能做顿饭就可以送到娘家的人。于是，暑假里，住在婆婆家（婆婆家离娘家只有三里路)，一到傍晚，忙完一切，我便骑上自行车回娘家，有时带着孩子，有时自己一人。
　　 回娘家的路上，看着路边的绿树红花，听着林间小鸟的啁啾鸣唱，迎着西天的一抹红艳艳的晚霞，一任微风轻拂着脸颊，就像倦了飞回巢的小鸟一般雀跃欢喜。
　　 给娘做顿饭，帮娘洗刷一番，娘每每不让我做活，只坐下陪她说说话。每次，我都是挨到天黑才回来。
　　 真想一直这么走下去。
　　 可是，就是这样一件触手可及的事，在娘，却是梦里念里都遥不可及的。
　　 娘走后，我多次从睡梦中哭醒，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知道我又想娘了。
　　 每次外出，途经沭河畔那片村庄时，我总会心旌摇动，不经意地投去一抹关爱而温情的目光，它在远处的天空下显得那么古朴、沉寂，犹如亲人般温暖。轻轻闭上眼，便一步踏进那熟悉的院落，看到躺在床上期待地望向门外的娘……
　　 有人说过，故乡是一种强迫症。其实，对于一个女人，这种意义来得更加刻骨铭心。
　　 娘家的路，是一条血脉相承的亲情路。
　　 在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女人，是在来回娘家的路上渐渐老去，风干成一串红辣椒，最终挂在自家的屋檐下，成为一种深情的守望。
　　 是的，盛放过一个人童年、少年时代梦想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饱含情韵的。老屋、院落、石磨、黄狗，还有娘那大幅的，挂在土墙上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