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留一手本名叫刘义秀，五十来岁年纪，长得尖嘴猴腮。因为他为人太精明，做什么事都留后手，村民们就给了他“留一手”这个美称。他有个哥哥叫刘仁秀。哥俩个子差不多，相貌差不多，性格也差不多。
　　 下午，“仁义”兄弟俩打了一架。一对亲兄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相处了大半辈子，平时虽然也有牙齿碰舌头的时候，但总的来说还是能相安无事、以礼相待。没想到这一次却像小孩一样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结果两人都进了医院。刘仁秀是被打伤住进了医院，留一手是因为喝了农药。这到底为哪般啊？唉，说起来，还真让人哭笑不得，都是那几个“卖车货”的惹的祸。
　　 下午，大概是四点钟光景，一辆面包车驶进了村子。车里下来三个人，一个胖子，剃平头，脖子上戴着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左手食指上套着一枚硕大的戒指，脚上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腋下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很有派头。另外两个身材稍瘦，一高一矮；高的长发披肩，下着牛仔裤，上穿花格子衬衫套红色西服；矮的光着头，穿一身肥大的白色运动衫。
　　 秋天的阳光把山和房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凉风似有意似无意不时撩拨一下池塘边那几株叶色斑驳的垂柳。禾场坪里有一群小孩在打闹，几个村民坐在堂屋门前的石头上聊天，五只白色的鹅伸着长长的脖子在池塘边左顾右盼悠闲地散步。
　　 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被面包车和车上下来的三个陌生人吸引了目光，只有鹅，依然无动于衷，大模大样地散它们的步。
　　 又来搞么子名堂？村民们停止了聊天，用充满疑惑和敌意的眼光望着车和人。他们还清楚的记得，就在前天，也是下午近黄昏的时候，一辆小货车驶进了村里，车上下来几个人，把两个音箱放得震天价响，整个村子都被震动了。原来是卖锅的。那几个人看起来像电视上讲相声、演小品的，不一会就把全村人逗乐了、说动了。一个铁锅五十元，还是意大利进口的，这种铁锅城里超市起码也得三四百元一只。送上门来的便宜，买吧，抢吧！于是，村里这些老人、妇女把平时舍不得买肉的、买香水的、压箱底的钱都掏了出来。那场面，真的是火爆！不到一小时，小货车就空着开走了。可就在昨天，有些性急的拿铁锅来炒菜，中午炒了菜，晚上就锈迹斑斑。不对劲啊！有村民就把铁锅拿到镇里去问。一问，说是上当了，这哪是什么意大利铁锅，分明就是废油桶皮做的，不到十元钱一个。这些没良心的，骗到乡下来了，狗日的王八蛋！
　　 因为有了这个原因，所以村民们都抱着不友好的态度。孩子们却不懂这些，只管围上去看稀奇。
　　 离禾场坪不远的地方，留一手和刘仁秀兄弟俩正坐在留一手家的台阶上为父亲置办棺材的事讨价还价。留一手的老婆在屋前的枣树上打了一些枣子，用一只洋瓷碗端着准备进屋里去洗一下。留一手拦住老婆，接过她手里的洋瓷碗，抓起一颗枣子在衣服上擦一下就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刘仁秀自然不甘落后，来了个照葫芦画瓢。兄弟俩你一颗我一颗，不一会，一碗枣子只剩下两颗了。留一手一见，来不及嚼嘴里那颗，忙又拿起一颗塞进嘴里，然后伸手把最后一颗抓到手。刘仁秀的手自然抓了个空。不过，留一手因为嘴里塞了两颗枣子，舌头不太灵活，有一颗囫囵溜到了喉咙里，噎得他直翻白眼，吃了一点小苦头。
　　 禾场坪里的人和车引起了兄弟俩的注意，他们也顾不得继续讨论为父亲买棺材的事了，一前一后向禾场坪走去。
　　 禾场坪里， 胖子站在车旁嚼着槟榔，他好像是个头。长发和光头堆起两张笑脸来到村民们中间。
　　 长发掏出烟，轮流敬上。村民们客气一下，接过烟，依然警惕。光头揿亮打火机，逐个为众人点上烟，然后收敛笑脸，压低声音问：“老人家，你们村里有做生意的吗？”
　　 做生意的？有好几个呢，他们问这个干嘛？不会是……不行，得防着点。所有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晓得，不晓得，这些细伢子都在外面，谁知道在做么子事。”
　　 见村民们心存疑惑，长发和光头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堆起满脸笑容：“各位老乡，我们公司因为经营不善，欠了不少债，现在有一批货要处理，你们想发大财吗？”
　　 一批货？发大财？只怕没么子好事。村民们只管吸烟、讪笑，并不答腔。
　　 长发和光头见状，不恼，也不着急，马上又换成了一副诚恳的面孔：“各位老乡，这批货蛮便宜的，只做样子要点钱，什么东西都有，公司也是考虑老乡们赚点钱不容易，所以才拉到乡下来卖，大家去看看吧。你们看，我们经理亲自来了。”说完，他们指了指站在车旁的胖子。
　　 这时留一手猛地吸了一口烟，随着烟雾吐出几个字：“走，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嗨，莫非他想发大财？
　　
　　 二
　　 长发和光头见留一手答应去看，好像叫化子遇到了施饭的，那高兴劲就别提了，一边一个拥着留一手往车旁走。
　　 胖子见有人来了，麻利地从车上搬下一个纸箱。这是一只废烟箱，里面装了满满一箱货物，最上面是一只高压锅和一只电炊壶，由于货物装得太满，这两件东西大半个身子露在纸箱外。
　　 “看看，这都是些值钱的和实用的东西。”
　　 胖子把上面的高压锅和电炊壶拿出来，下面是一些崭新的笔记本，又把笔记本拿出来，里面是一盒一盒的圆珠笔和水性笔，还有笔芯。
　　 这时，其他村民也陆续围了上来看热闹。
　　 胖子见人多了，就说：“你们要不要，这些东西，便宜卖。”
　　 “怎么卖？”留一手试探着问。
　　 “五毛钱一样。”胖子大声说。
　　 “五毛？”大家都不敢相信。
　　 “是的，就五毛！”胖子肯定的说。
　　 “高压锅也五毛？” 留一手不放心地问。
　　 “对！”
　　 “我要！” 听到了这一个字，留一手就要用手去拿高压锅。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高压锅拿到了手里。
　　 拿到高压锅的人是留一手的哥哥刘仁秀。
　　 留一手见哥哥拿到了高压锅，当然不干了，一步跳过去抱住了高压锅。
　　 “我先说要的！”
　　 “我先拿到的！”
　　 这一下就热闹了，哥俩互不相让，争抢起来。几个回合下来，不知怎么高压锅的盖子松了，由于用力过猛，两人各自倒退几步摔倒在地。倒地后，留一手手里拿的是锅身，刘仁秀手里拿的是锅盖。
　　 见哥俩这模样，光头三人哈哈大笑。笑完了，胖子说：“我这些货不单独卖？”
　　 “那怎么卖？你刚才不是说五毛钱一样吗？说话不算数啊。”留一手和刘仁秀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一边问一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留一手还顺手把电炊壶抢到了手里。
　　 “不错，我这东西是五毛钱一样，不过我要一车货一起卖。”胖子说完，把车门打开。车内还有十几个纸箱，个个装得满满的。
　　 “都买完？这么多货，买回家当饭吃啊！我只买这一只高压锅行不？”留一手吐了吐舌头说。其他村民却并没有要买的意思。
　　 “你买回家去发大财啊，单独一件不卖！”胖子说。
　　 “我还以为是真的，骗人！”留一手说着，依依不舍地把手里的电炊壶和半个高压锅放下了。
　　 “我说你们不懂做生意，不会发大财！五毛钱一样还划不来啊？你们看，这高压锅起码也得两百多元才买得到，这炊壶看见了吧，少说也得几十元一个吧？这些笔记本，这些笔，两元钱一样不算多吧？现在都算五毛钱一样，你们算算看，划不划得来？这笔芯，批发价也得五毛钱一支，你们买去也不吃亏，是不是？是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留一手围着货转了一圈，蹲下身子，一件一件看起货来。刘仁秀见状，也蹲下了身子。
　　 长发赶忙趁热打铁：“我们这一箱货，有两件大的，有十本笔记本，五百支笔，四千支笔芯，按算，大概四千元一箱。”
　　 留一手说：“这一箱要这么多钱啊？”
　　 长发说：“我们公司亏本卖货，当然得算最低价，这一箱货不要你们四千元，不要你们三千元，只要两千元。一车货也就两万多元。”
　　 要这么多钱啊！围观的人都笑着，好像事不关己。留一手和刘仁秀没有笑，他俩紧闭着嘴，在想着什么。至于他们心里怎么想，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胖子见众人只管看热闹和傻笑，冲到车上又拽下来一只纸箱。“不信是吧，你们看看！”
　　 这只箱子最上面的是一只电磁炉和一只高档书包，下面同样是笔和笔芯。
　　 众人还是无动于衷，只顾看热闹。
　　 胖子索性把车上所有的纸箱都搬了下来，在禾场坪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你们看看，货都搬下来了，大家都看看，看清楚点，看有假没有，看是不是货真价实！这些货，你们只要一转手，起码要赚五倍！不，十倍……”
　　 任凭胖子说得唾沫四溅，脖子上青筋像蚯蚓一样乱扭，看热闹的村民就是无动于衷。
　　 胖子似乎急了：“老乡们，我这货反正拉出来了，这天气也不早了，货到地头死！这样吧，也不点数了……一箱货算一千三百元，怎么样？”
　　 一千三百元？留一手有点不相信，会不会是偷的？
　　 “不会是偷的吧？”留一手脱口而出。
　　 “偷的？你看我们像做贼的人吗？”胖子像受了极大的侮辱，有点气急败坏，从身上摸出一个红本本在留一手鼻子底下亮了一下，“你看看，这是我的经理证！”
　　 光头赶紧向胖子使眼色：“经理，你怎么能这样贱卖呢？兄弟们也要吃饭啊！”
　　 “我是经理还是你是经理啊？我说卖就卖！”
　　 “有货不愁卖，你要这样卖不如卖给我们员工，这个价格我们也要！“长发也不满地说。
　　 “家里不是多的是吗？你们这是故意跟我抬杠？”
　　 胖子三人意见不统一，发生了争执，争着争着，长发和光头把地上的货往车上搬，胖子拼命拦着，混乱中，只听胖子惊叫一声：“我的戒指！”
　　 果然，胖子手上戴着的硕大的金戒指不见了。
　　 胖子到处寻他的戒指，翻了几箱货，坪里也看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戒指。胖子额上冒出了汗珠。长发和光头可不管那么多，坚持要把货搬上车，胖子说：“你们两个反了，到底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今天我的戒指也丢了，这些货算赔我的戒指……”
　　 长发和光头听了，赌气地钻进车里，发动车子，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胖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刚才那一幕，留一手一直目不转晴地看着，见长发和光头开车走了，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胖子沮丧地说：“现在我想走也走不了了，你们谁帮忙把货买了，我保证你发大财！”
　　 这时村里的人纷纷议论开了。这个说：“哎呀，只要一千三百元一箱，真的划得来。人家也是没办法，你们谁就帮帮他，买下吧！”
　　 那个说：“是啊，是啊，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
　　 一个妇女说：“留一手，你家里有钱，又有门路，你买了吧。”
　　 大家跟着起哄：“是啊，留一手，只有你买得起！”
　　 留一手说：“不要，不要，这货没什么好要的，不要钱白送我也不要。你们谁想买，哼哼，那是没吃过亏……”
　　 妇女又对刘仁秀说：“刘仁秀，你家里也不错，你买了吧！”
　　 刘仁秀像没睡醒似的，只管摇头。
　　 “买？买了只有亏！”留一手用眼晴的余光看着刘仁秀说。
　　 留一手说完，自顾走回了家。
　　 刘仁秀见了，眼晴滴溜溜转了转，也小跑着往家里走。
　　
　　 三
　　 其实留一手是回家拿钱的。刚刚他暗中数了一下，那纸箱里的货的确像胖子说的，数量应该不会少。他又暗暗估了一下价格，一千三百元一箱，起码能赚好几倍。而最让他动心的是，他亲眼看到了一个秘密……
　　 经过一番口舌，留一手说动了老婆。可家里只有几千元，怎么办？老婆说：“我今天好人做到底，我去帮你借，到时如果赚不了钱，留一手啊留一手，你就别怪我做娘你做崽！”
　　 留一手怕老婆，这是众所周知的，可这一次，他却硬气得很：“如果赚不了钱，我拿头走路！”
　　 老婆在外面转了一圈，手里拿着一沓钱，连同家里的几千元一起交给留一手。留一手拿着钱，喜孜孜地回到了禾场坪。
　　 禾场坪里，胖子哭丧着脸坐蹲在地上。留一手分明是来买货的，却不说话，只管围着那堆货转，还不时拿起上面的货，翻看下面。
　　 胖子见留一手这模样，心里暗喜，脸上却不露声色，说：“这位老板，看起来你是个有眼光的人，你把这货买了去，咋样？我保证你赚好几倍！”
　　 转眼功夫，“老乡”变成了“老板”。人是最善变的动物。
　　 留一手说：“我这人从来不贪别人的便宜，我是看你可怜，想帮你这个忙。不过，你这货贵了，你以为我不识货啊，像那笔芯，最多值四毛钱一支。”
　　 胖子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我说老板，这你就外行了吧！那笔芯五毛钱一支是一分钱都不能少的。一千三百元一箱，我们公司可是亏血本的，你也看见了，我那两个伙计都赌气走了。”
　　 “谁不知道你们做生意的奸诈啊，说不定你们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千元钱一箱，怎样？如果卖，我就玩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