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脑血栓又犯了，这次犯病尤其厉害，他在监护室躺了四天，出院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每天坐在轮椅上看着蓝天发呆，流泪。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会躲开我的目光，我明白他在想什：想故去的父亲母亲，想他对两位老人的冷漠，想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的无情。看着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的他，心中一阵阵疼痛，对他那些太多的怨愤在此刻也烟消云散……
　　
　　 我们兄妹五人，哥哥最大，他一点也不骄横，性格温和，对几个妹妹很关心。我恃宠而骄，喜欢强迫他做一些他不愿做的事情，每次他都黑起脸凶我，结果还是依着我的性子乖乖地照做，每次做完了我得意地笑，他总是刮着我的鼻子，充满疼爱地说：小坏蛋，真拿你没办法。
　　 我最小，嘴也馋。村子三面环水，清清的河水里游动着大大小小的各种鱼类，清贫的年代，鱼是改善生活的最好菜肴。一到开春天气变暖，河里有了三三两两捉鱼的人，各种渔网都出动了，于是很多人家锅里飘来炒鱼的香气。“哥，我想吃鱼。”看着哥哥的脸我说。
　　 “不去水凉。”哥哥不理我，继续看自己的书。
　　 我怕惹恼了他不敢再多言，撅起嘴乖乖地躲到一旁。
　　 夏天来了，天气热了。中午哥哥下地回家，想变戏法似的手里多的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网，长长的把，钢筋撑起的长圆形的渔网牢牢地捆绑在木棍的另一头：“四，哥带你去捉鱼。”哥哥找出鱼篓对我说。
　　 我乐了：“哥，你什么时候结的渔网？”
　　 哥哥一笑：“傻，我结网还要告诉你？”
　　 我拿起鱼篓乐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向河边走去。
　　 六月天气炎热，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嘹亮的叫声勾起了我的食欲，树林里成千上万的知了令我我垂涎欲滴。蝉蛹的季节过去了，知了炒辣椒也是一道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味。知了和人一样，中午炎热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是最好捉的时候。哥哥睡得正酣，我一把拽起睡梦中的他：“哥哥，给我去捉知了。”哥哥睡眼朦胧：“去去，捉什么知了。”翻过身继续睡。我纠缠不放：”哥，就一次嘛。“哥哥拗不过我，不情愿的起来。捉知了需要面筋，面筋要用面洗，鸡蛋大的一块面只能洗出山楂大的一点，母亲心疼。二姐曾经洗过一次，看见一盆面水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她以后在也不敢了，我只好把希望转向哥哥。经不住我的苦苦哀求哥哥终于同意了。母亲没在家，哥哥和好面让我带着，我不解，哥哥笑骂我：笨，家里洗不是被娘看见了找骂。我做个怪脸，佩服哥哥，又追上一句：白面洗到河里不是可惜了？哥哥说：可惜也不能让娘生气。
　　 树林里凉爽可人，一棵棵杨树上柳树上，知了安安静静地趴着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倾听雄知了的高歌，我站在哥哥身边，大气不敢喘，生怕惊飞了它们。哥哥把洗好的面筋缠到长长的竹竿顶上，他盯住一只知了，猛地把缠绕面筋的竹竿杵在知了的翅膀上。知了尖叫着，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脱面筋的粘性，哥哥把知了取下来掐去翅膀递给我，受惊的知了不会飞远惊慌地落在另一棵树上，哥哥如法炮制，不大一会我手中的塑料袋就装满了。我喜欢听知了的叫声，回到家里，我拣出几只雄知了放在桌上一字排开，它们嘹亮的叫声就是最动听的音乐，音乐停止的时候我就捏捏它们的身体两侧，它们立刻精神抖擞又唱起了。就这样一直把它们折磨地声嘶力竭，晚上和其它的知了一起变成饭桌上的菜肴。三姐说我是虐待狂，我不知道虐待狂什么意思，就是喜欢它们的叫声，长大以后才感觉自己是那么残忍。
　　 小孩子都热衷玩具，不管是女孩的玩具还是男孩的玩具，每次看见小伙伴拿出新式玩具我都想自己也拥有。那时的玩具大多都是自己制作。有一种玩具枪很有刺激性，那是一种可以打响的枪，哥哥就有一把，是他自己做的。有一次我偷偷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火柴上的药用小刀切下装进枪端的弹坑里，两只手扣动扳机，“砰”地一声打响了，我吓得扔了枪躲出老远。哥哥知道后没有责怪我，晚上他找来一块三角形的小木块，用斧子砍出大体形状，默默地用刻刀细心地雕刻起来，第二天早上，一把惟妙惟肖用墨汁染成黑色的木头小手枪出现在枕边。我爱不释手，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了很长时间。
　　 那时候哥哥性格温和，很少发脾气，无论我和姐姐们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从来不拒绝。有一次三姐钢笔摔坏了，她心疼地哭，哥哥看见了把自己的钢笔给了她，那是他的最爱。三姐后来给了我，那是一只灰色的英雄牌钢笔，当年最流行的，我用了两年，五年级的时候用坏了，老师给了我一支才把它替换下来。哥哥珍藏了很多小人书，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偷偷地翻出来看，每次他发现了我就使出杀手锏-----哭，只要我的眼里流出他就乖乖地投降。
　　 读一年级的时候，大队买了拖拉机，很多青年都想当司机，哥哥聪明好学，被大队选中，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哥哥成了驾驶员，看着哥哥神采奕奕地开着拖拉机，我感觉自豪。七十年代末期，拖拉机奇缺，三五个村很难找到一辆，拉麦打场，运粪犁田……农忙季节，很多村子都来请哥哥，他天天忙得不见人影，很少在家吃饭。哥哥很晚回家，我问他累不累，他说，累，可是比下地舒服多了，挣得工分高吃得好。看着哥哥得意的样子，我好羡慕。
　　 哥哥很疼我，回家都会给我带回零食。小孩子爱炫耀，每次我多多少少都要带到学校，惹得同学们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有一次课间我跑出去疯玩，回到教室看见课桌上有几颗水果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正在愕然，有同学告诉我，你哥哥送来的，现在想想，一定是哥哥有急事不能等我回家才送到学校的。若干年后，每次和哥哥斗气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几颗糖果，对哥哥的怨愤就会消失。
　　 哥哥结婚后和我们的关系慢慢疏远了。嫂子是个强势的人，经常和母亲吵架，母亲有病怕生气，几个姐姐为了母亲忍气吞声，处处忍让让她变得更加骄横，泼辣的二姐忍无可忍和她吵过几次，她收敛了许多。姐姐们出嫁后，家里剩下我一个，我胆小怕事，她变得肆无忌惮。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妻子，哥哥加在中间左右为难，无奈之下给母亲建了两间小房子我们搬了进去。我父母的人缘很好，以往我家就是公共场所，每天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哥哥结婚后，慢慢地门庭冷落。自从母亲有了小院，我家又充满了笑声。嫂子妒忌，隔三差五地吵，哥哥眼不见心不烦，干脆随着工地去了济南，一年很少回家几次。渐渐地哥哥变了，变得令人心寒，对父母冷冷淡淡，父亲想他的时候偷偷地流泪，他回家躲开父亲从来不去父亲的小院站一会。为了父母，我没有远嫁，和老公商讨一番，就在距离母亲不远的地方建了房子。我有了家，母亲有了依靠，她几乎天天待在我家，帮我照顾孩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和我聊聊，姐姐外甥们经常在这里聚会，有我们常常宽慰，父亲和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慢慢忘了烦心的事情。
　　 父亲为人老实，性格随和，他和母亲的感情很好，尽管比母亲大十几岁，两个人没有吵过架，没有红过脸，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商量决定。零六年腊月的一个晚上，他们刚刚躺下，母亲说心里难受，不到十分钟就走了。母亲的突然离世给父亲打击太大，他变得神志不清，糊糊涂涂，为了照顾方便，姐姐们分别接他去家里居住，可是他总是迷路，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和母亲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无奈我们只能把他送回自己的家里，天天不间断的轮流去陪伴他。父亲成了他们的累赘，哥哥嫂子为此生气，对我们姐妹有了更深的成见，尚存的一点点亲情因为父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这些，让人心寒。父亲惧怕哥哥嫂子冷若冰霜的脸，他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流泪，我明白哥哥一定是说了什么刺伤他的话，只能安慰他。在母亲去世两年后的冬天父亲也走了，父母没有了，兄妹之间几乎断绝了联系，尽管住在一个村街，我也很少再去哥哥的家，人伤了的心是很难修复的。
　　 和哥哥嫂子重新走着一起，是哥哥得病以后。
　　 哥哥有了两个女儿后做了绝育手术，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他们后来领养了一个男孩，龙年出生，取名龙龙。自从有了龙龙后哥哥干活有劲了，龙龙很可爱，长的白白胖胖，个子比同龄人高一截，全家人十分偏爱他娇惯他。过分的溺爱养成了他太多的坏毛病，淘气任性，假话连篇，五年级没读完就辍学，小小年纪认识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十六岁的时候进了少管所管制三年。哥哥是个爱面子的人，儿子不争气让他颜面尽失，很长一段时间哥哥不出门躲在家里酗酒，抽烟，几个月头发就白了。看到哥哥的颓废我很担心，经常去看看他，开导他，亲朋好友劝解他，慢慢的他振作起来。三年后，侄子出来，哥哥盼望他学好走上正路，没想到他闲散惯了，出来后仍旧恶习不改，就在监外执行期未满的时候，又一次拦路抢劫被抓入狱，二罪合一判了十几年，这次哥哥绝望了，戒了几年的酒又开始喝了。龙龙入狱没多久，父亲也去世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哥哥对酒的依赖越来越严重，三年前得了血栓，在医院住了一段时候，回到家以后就不能干体力活了，家里地里全是嫂子一人，他看着眼里急在心里，病情越来越严重，两个出嫁的女儿天天轮流照顾他，几个外孙逗他开心也无济于事。
　　 哥哥不能打工，嫂子在家伺候他，经济来源断了，哥哥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去年，村里有了一个低保名额，我第一次利用职务之便为他办理了低保，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一百多元钱，也是哥哥的希望。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哭了：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咱爹最后的日子我对他那样你不生气吗？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哥，父亲已经走了，不要提了，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他看着我的脸好久，又问：“那年我打过你，你也不记恨吗？”
　　 打过我？那一记耳光，我至今记忆犹新。二十岁的那年春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嫂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变得特别紧张，嫂子天天和母亲吵闹，母亲的病情无法控制，无奈之下，我把母亲送到了淄博姨妈家。本以为让母亲躲得远远地，嫂子就会熄灭心中的火气，没想到母亲躲开了，嫂子转向了父亲，父亲老实巴交，一辈子从来不发脾气，嫂子无理取闹，他只会默默流泪。那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刚想去上班，嫂子又开始了，父亲躲进屋里，她不依不饶，站在父亲的床前咄咄逼人，父亲哀求着，我忍无可忍跑去找哥哥。哥哥正在后院的一个邻居奶奶家喝酒。看见哥哥正和几个叔叔喝的正酣，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嫂子在家里撒泼，他在这里若无其事，站在门外，脸涨的通红，大声喊出一句话：“哥，你回家管管嫂子可以吗？你是不是想把父母逼死才安心？”我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我愣住了，这是哥哥吗？从前温和善良的哥哥哪去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变的这样冷酷。我哭着跑了，背后传来几个叔叔指责哥哥的声音，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哥哥的耳光打断了我对他最后的那点亲情，从那以后，我看见他就躲，几年没有和他说话。
　　 他现在重新提起，看见他眼中愧疚的眼神，我明白了，这些年来，他一直深深地记在心里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哥哥还是爱我的。我的眼里立即流泪下来：哥，我忘了，早就忘了。哥哥也落泪了，嫂子悄悄地躲了出去，也许她也为年轻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和羞愧吧。
　　 这次出院后，严重的血栓压迫神经，他已经不能说话。看着瘫痪的哥哥躺在床上，空洞洞的眼睛里绝望的眼神，不由悲从心起，刚刚六十岁，还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就在病魔的折磨下倒下了，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孩童事事依赖别人，几次自杀不成，他拉着我的手大哭，悲切的哭声男人的无奈让人心碎。曾经身体强健的人，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废人，那种心情无论谁都理解。
　　 我坐在哥哥的床前，轻轻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柔声说：“哥，为什么想不开呢？会好的。”
　　 哥哥不能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没有人嫌弃你，你要好好活着等龙龙出来，等他娶妻生子，等着儿孙绕膝享受天伦。”
　　 哥哥摇摇头。
　　 中午，太阳暖洋洋的，嫂子推过轮椅，我们一起把哥哥扶起来坐到轮椅上用带子固定好，我推着他走出大门，在他的示意下我推着他走向滨河大道。出来看着熟悉的景色，哥哥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笑了。
　　 “鱼，鱼。”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明白了，他想起了昔日的情景。
　　 很多年没有和哥哥走在一起了，我慢慢地推着他走着，久违的亲情有回到身边，一股温馨涌上心头：哥哥，祝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