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我的夏家大堰(散文)
堂哥说,老家争取到国家180万元项目资金,整修夏家大堰堰堤,我兴奋得难以入眠。我的夏家大塆,我的夏家大堰,多少次梦绕魂牵!
夏家大塆是个两三百人的村子。北边是起伏的山丘,叫严家山。山西边一条水渠,在村头被拦成一个垱口,叫严家垱;山东边筑起水坝,成为塆里最大的塘堰——夏家大堰。
夏家大堰中间被防浪堤隔成三片水域。北边浅水区,长满水草;中间是缓坡,水面开阔;最南边深水区,是塆里吃水的地方。这里筑起了300余米长,十几米宽,十几米高的堤坝。堤坝中间一个下水闸,通往盆堰。堤坝两头都有下水沟,分头经过稻田,蜿蜒流进严家垱和水渠下游。
这口塘北边与另一条渠道相通,郑家河水库和幸福水库的水可以注入。西边严家山和东边坡地的雨水汇入其中,保障了夏家大堰的水源。夏家大塆有了夏家大堰,庄稼总能旱涝保收!
我是喝着夏家大堰的水长大的!这里的水清澈,甘甜,塆里人都在这口塘里挑水吃。那时塆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口大水缸,小的能存三担水,大的能装五担水。
清晨,夏家大堰还笼着一层薄纱,父亲早早地挑起木制的水桶,在埠头上站稳了,左边水桶在水里只轻轻一划,就舀满一桶;右边水桶在埠头另一边一拢,又舀满一桶。上百斤的水担在肩上,父亲脚上却像安了弹簧,竹扁担“嘎吱——嘎吱——”唱着小曲,把我们从梦中唤醒。
淘米、煮饭、洗菜、烧茶……全家人的生活用水,全在水缸里!
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夏家大堰的水格外甘甜、纯正、爽口,就是现在井水、矿泉水都喝不出那种自然的味道!
我是食着夏家大堰的鱼长大的!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没有几户人家有钱买荤菜。夏家大堰的鱼,却解了我那时的馋!
春暖花开的时候,鱼也开始活跃起来。连绵的春雨,使夏家大堰的水涨起来了。往盆堰放水的水闸出口,不时有鱼跃起,有的落入水中,有的搁在出口上方的空地上,蹦跳几下,又滚进水里。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在水闸出口用泥巴围成一个水氹,然后守株待兔,等鱼儿跃起来跌进水氹里,我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
入夏,在屋后的院子里砍一根竹竿,买一卷尼龙线,系上鱼钩,用高粱杆截成两寸长的浮标。在臭水沟边挖一些蚯蚓做鱼饵,抓几把猪吃的糠打窝子。一个水桶,一把小凳,将鱼钩往夏家大堰浅水区的水草附近一抛,就有虾子、麻郞丁、屎光偏、马口参、喜头(鲫鱼)、叫牯子过来咬钩。
最讨厌的是虾子,用前螯夹住鱼饵,慢慢拖入水草中,待你发现浮标不见了,用力一拉,就挂在水草上,拉扯半天都弄不掉,有时还得下水去解开。如果发现得早,看到浮标缓缓下沉,你就拉竿,鱼饵夹坏了,钩上空空如也。所以遇到虾子,还是赶紧换地方为妙!
麻郞丁、屎光偏也不好钓。鱼小嘴也小,看着浮标起起伏伏,等你一拉,脱钩了,钩上什么也没有。最好换小钩,细蚯蚓,这样它们才有可能吞下钩。
喜头咬钩,基本上是浮标上下眨几下,松标。一拉,鱼准在钩上。
最好钓的是叫牯子,嘴大,游过来一口吞下鱼钩,拉着就走。只要看到浮标迅速下沉,用力一拉钓竿,不是叫牯子,就是大鱼!所以我特别希望看到浮标一下子沉入水中,运气好的话,一拉,钓竿弯成了弓,鱼线绷得像琴弦,一条大鲢鱼出水了!赶紧送回家里,母亲煮一大钵子鲢鱼汤,味道鲜美无比!
天气太热的时候,鱼也不好钓。这时用一根细竹竿,系上耍白鱼条的细线小钩。不用蚯蚓,换一条蚯蚓只能耍一条白鱼,太麻烦了!腌菜坛子里长的蛆比较好,但没有蜘蛛丝耐用。将粘着蚊虫的蛛丝缠在钩上,抛到水里,立马有白鱼条咬钩。一拉,一条银白色的鱼儿悬在细线上活蹦乱跳!
缠一次蛛丝能钓好几条白鱼,特别方便。有节奏地抛、拉鱼钩鱼线发出的“呜——呜——”声,很像母亲纳鞋底发出的声音,不紧不慢,温馨闲适!
十几个白鱼条剖干净了,撒点桃花盐,晾一下,油锅里一煎,一盘干煸白鱼条,色泽黄润,香脆味美!
最难忘的是那年伏天,久旱不雨,秧田用水量大,连夏家大堰都快见底了。我和几个小伙伴挑完猪菜,就到夏家大堰浅水滩上戏水。追逐嬉闹中,忽然觉得脚底下踩到瓦片样的东西,但又软绵绵的,不像瓦片。伸手一探,抓起的是一个比脚板还大的团鱼!
我想,既然有一只,肯定会有更多!顺着露出水面的浅滩一路踩过去,一只、两只、三只……我赶紧倒掉猪菜,拎上菜篓接着用脚探。不到一个时辰,我竟然踩了30多只团鱼!
那时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团鱼的价值。母亲在灶膛里炖了一罐子团鱼,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其余的团鱼,母亲拿到街上,3毛钱一斤卖给了饭馆,换了一些日用品回来,母亲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水里的鱼儿扎堆似的钻到水草丛里取暖。这时我便将虾耙绑在一根六七米长的竹篙上,在夏家大堰角的水草处用力一推,再迅速拉回来,往地上一倒,虾子、郎丁、扑沙狗、屎光偏、泥鳅……一地活蹦乱跳的小鱼儿,一一捡进了笆篓。只需稍作清洗,糊上鸡蛋面粉,油锅里一炸,又焦又脆,又香又嫩,太好吃了!
在那些贫困的日子里,我能吃到如此美味,全赖夏家大堰的恩赐!
夏家大堰还是我儿时的乐园!
春风吹醒了小草,大堰堤上泛出淡淡的绿色。一如隔岸的垂柳,似有若无,轻烟般笼在堤上。闻讯赶来的燕子,衔一口春泥,在梁上筑起爱巢。
这时,我们便牵出困了一冬的水牛。它们在大堰堤上撒着欢儿,嗅一嗅青草的味道,美美地衔食着浅浅的嫩草。
我们也不闲着,在大堰堤上放自制的风筝,或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更多的时候,是用柳条编成帽子,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上演解放军与“国军”的战斗。伙伴们都不愿扮“国军”,只好抓阄决定。双方争夺的目标是夏家大堰堤坝东头的山包,争夺的方式是将对方拉下山包。
“同志们冲啊!”“弟兄们上啊!”叫喊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在夏家大堰堤上散开,就连夏家大堰也跟着激动起来,泛起层层涟漪!
春末夏初,青草池塘,处处蛙鸣。夏家大堰上游浅水区,扁担草、灯盏草、鱼腥草、鳃草、刺草一丛丛,一团团,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摇曳着,时而有小鱼悠闲地穿过。水更浅的地方,挨挨挤挤长满一种游丝般的水草,我们叫它“游草”。游草的根扎在泥里,纤弱的腰身上对称长着韭菜叶般的细长叶片,努力地从水里探出一指多高的头来,再将身子软软地躺在水面上,像一个慵懒的美女斜倚在床上。
水牛喜欢吃游草。我们把牛绳往牛角上一套,牛自觉地下到水中。它们大口大口消灭水面的游草。或许还嫌不过瘾,有的干脆一头扎进水里,再抬起头时,嘴里满满地挂着细长的游草。水牛仰起脖子,骄傲地细嚼慢咽着。
这时候我们开始捉青蛙,抓小鱼,挑野菜,捡柴棍。将事先准备好的小锅往刚垒好的土灶里上一放,点上柴火,一股炊烟袅袅升起。
煮水、下菜、撒料……不一会功夫,一锅鲜汤煮好了!备了铁勺的喝口鲜汤,没带汤勺的也自有妙法——柳枝截成的筷子伸向锅里,你捞一只青蛙腿,我捞一条小鱼儿……欢声笑语,洒在夏家大堰的水面上!
长大后吃过许多火锅,喝过不少鲜汤,但儿时那种纯正、自然的味道,却再也没有尝到!
进入三伏,夏家大堰就成了我们的浴池。吃过中饭,我们牵牛喝水,将牛系在盆堰下树荫里的水沟中泡澡。我们则跑到夏家大堰,在水闸上比跳水,在闸口比谁先游到对岸,在深水中比谁潜水时间长……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我们才穿着裤衩,顶着上衣回家午睡。直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不那么火热,我们才将牛牵出去放。
黄昏时分,夏家大堰最热闹!各家各户的孩子,在他们父亲的带领下,纷纷来到夏家大堰。这时的大堰像个巨大的澡盆,泡满洗澡的人们。水花拍得山响,叫喊声、嬉笑声响成一片。男人们将一天的疲劳洗进水里,孩子们将心中的喜悦溅出水面!
秋收过后,夏家大堰的鸡头苞、菱角也熟了。女孩子小心翼翼地在堰堤上钩菱角,不怕冷的男孩子早已脱得只剩短裤,下到水中。帽子反顶在头上,一只手在水里不停摘取野生的菱角。夏家大堰的野生菱角比家菱角小一半,比一般的野菱角又大许多,大拇指头大小,三角形,两端有很尖的刺,放进裤兜里会扎到肉。男孩子十几分钟就摘到一帽子野菱角,刚回到堰堤上,就被女孩子们笑嘻嘻地一抢而空!只得转身再下到水中,继续摘菱角……
秋天的鸡头苞多数已经熟透了,这时我们也会割一些拿到堰堤上,女孩子们生火烧鸡头苞。烧熟的鸡头苞热气腾腾,散发着缕缕清香。撕开苞皮,咬开苞米,用舌尖一舔,米仁粉粉的,微甜,有点像煮熟的板栗,但有板栗所没有的清香。
入冬以后,夏家大堰干瘦了腰身。天寒地冻的,我们仍喜欢到夏家大堰来玩。干裂的浅滩上,遗留着许多空螺丝壳。我们捡一些好看的,大小一致的,用尖石块在壳上凿一个小孔,穿上细绳,将七八个螺丝穿成一串。用木棍在风干的泥地里画出几道印痕,我们就开始玩跳房子的游戏。
数九寒冬,夏家大堰的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们纷纷下到大堰里,推钢圈,抽得乐,溜冰……这时的夏家大堰,成了我们天然的娱乐场!喊叫声,欢笑声,在夏家大堰里久久回荡!
我的夏家大堰啊,你不仅见证了我无尽的欢乐,也抚慰了我心灵的伤痛!
那年秋天,父亲去世了。多少个伤心的夜晚,我独自徘徊在你宽厚的堤上。你像一位温柔的恋人,倾听我心中的苦闷,吻干我脸上的泪水,陪伴我走过生命中最暗淡的日子!
读高三那年,因为缴不起学费,我决定不读书了。母亲听说后,气愤地甩了我一耳光。满腹委屈的我,一下子冲出家门。夏家垱、严家山、大堰堤……我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累了,倦了,仰面躺在大堰堤上。天上繁星点点,似我眼角的清泪。耳畔是秋虫的呢喃,大堰的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像母亲哼着小曲轻轻拍打着婴儿!
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梦里,我看见母亲打着灯笼四处寻我,我听到母亲“三儿——三儿——”焦急的呼唤!母亲一个趔趄,我赶紧伸手去扶。我感觉母亲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心里一惊,睁开眼,看到母亲正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打着灯笼,佝偻着腰身,慈爱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今夜月光如水,照进了我的梦乡。梦里,我又回到了故乡,徜徉在夏家大堰的堰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