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是大舅的大儿子，比我年长了约二十岁，几乎是两代人，因年龄相差太多，我与他并无太多交集，更谈不上了解。
　　 几年前的一天，母亲突然告诉我说，大表哥出车祸去世了，我听了心下稍稍有些震动，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说：前天晚上，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都不敢告诉你大妗子。母亲的语气略有些激动，带着点伤感地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层。
　　 我听了默默地，但不过几分钟，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因为那两年我自己的生活也是颇不顺利，自怨自艾还不够，哪还有多余的同情给别人？
　　 事情也没有太多以后，又过了两三年，我再回家，也去了大舅家坐了坐，逝者已逝，生者又回复了原来的生活，只是过年时少了一家人——连大嫂和两个孩子也没来。
　　 当我再回到自己生活中后，又是几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了大表哥，面目已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么一个高大的胖子的背影。人的记忆便是这么怪，常常会有一个不经意的印象，当时不在意，过后也不在意，然而过了许多年，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跳了出来。
　　 为了这一个印象，我牵牵连连地扯出了一些关于大表哥的记忆，不过也只是东鳞西爪的碎片罢了。
　　 第一次对他有记忆，那时我应该才三四岁，他当时在外地当兵，过年了，亲戚们聚在大舅家，他也回家探亲。大舅家有个大院子，我们这些小毛头们聚在院子里玩，院子里有几只猫，还有一个大鱼缸，旁边还有个菜园子，院子中种了些树，可能还养了些鸡，当时家家户户都住平房，因此生活都是很接地气的。那时大表哥穿一身军装，很神气的，正在一间偏房中跟几个亲戚们聊天，我在院中正逗小猫，听到他们在屋里的大笑声，便扔下小猫跑了进去，大表哥似乎正在讲述他当兵中的历险事迹。
　　 “……那次夜里我正巡逻，那边，你以为，越南国界线也就在几百米外吧，我们不能越过界，否则，一个冷枪过来，我就回不来了。”大表哥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跑进去，靠墙站着听。
　　 “那块地方，以前打仗时埋了很多地雷，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我那天晚上跟我们班长正走着，不小心就踩中一个，轰的一声，我就被炸出十几米远，当时就没知觉了。”听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七嘴八舌地夸大表哥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表哥接着说：“得亏我是命大，那颗地雷也是受潮，加上埋得深，也就闷响一声，炸出来也就那样了，否则真是够呛。不过就这样，我腿这儿，还是留了个坑。”大表哥说着卷起右裤腿，给大家展示他英雄事迹的证明，我也忙凑上去看。
　　 我刚过去，大表哥突然在我耳边大喊一声：“轰！”吓得我一哆嗦，急忙后退，然后就听得大表哥及那些亲戚们开心地大笑声，我虽然小，也知道被捉弄了，有些生气地跑了出去。
　　 大表哥在我小小的心中，便是有些讨厌不好玩，以后见了他便有些害怕和拘束了。
　　 后来，每次过年都会聚在一起，但是我见了他便会跑开，他也不会留意我这个小毛丫头，没几年，他便退伍回来了，安排了一个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而我则读书，长大。印象中他总是很不喜欢我一样，每次见了面，都会嘲笑我或是批评我几句，说我发型土啦，衣服不好看啦，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讲究打扮了等等。那时，大舅家条件一直不错，大妗子是做生意的，很是有些小钱，几个大孩子又都工作了，生活上比我爸妈只拿那点死工资又养着两个读书的女儿肯定要优越多了，因此大妗子对我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我渐渐长大，成绩很不错，眼见着读大学是有希望的，大妗子开始慢慢对我妈热情友好了，见了我，也开始有说有笑地爱抚一下了，因为我几个表哥表姐没有一个读过大学。
　　 在我读了重点高中后，一次妈妈带我去了大表哥家，是帮表嫂去做一套试卷，以便通过考核拿一个什么证吧。那时表哥已经辞了工作，开始来往于南方跑运输，往来一趟最少也要半个月，表哥毕竟在外面当了几年兵，很是有点见识，比小城里的人更有魄力和能力。
　　 我跟着妈妈来到表哥家，这是第一次来，房子不大，却布置得温馨舒服，进门放着沙发和床，大表哥正躺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摆着几碟吃剩下的菜，嫂子把我们让进来，解释说大表哥昨晚刚回来，每次回家都要睡上几天，跑一趟很辛苦的。我们在旁边沙发上坐着轻声聊了两句，妈妈便带我出来了，带走了一份卷子是让我回去做的。
　　 嫂子的身体有些发福，不过她一向就是比较丰腴的，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很有神，披着一头长波浪的黑发，打扮得时尚又漂亮，比起大表哥的直言鲁莽，她显得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见了我一个劲地夸我长大了，漂亮了，成绩好，前途远大，因此在我的心里，就觉得她亲切友好多了。
　　 母亲告诉我，嫂子又怀孕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快十岁了，她一直想要个女儿，觉得女儿贴心听话，嫌小子太淘了。不过后来，天不遂人愿，又生了个儿子，还为此交了一大笔罚款。
　　 后来读了大学回家过年，见到大表哥，才注意到他原来是个高大的胖子了，身上仍有着当兵几年的粗鲁气息，讲话直爽，对我，却客气多了，甚至让我感受到了亲戚间的那种温情了。
　　 聚完餐，回到家，妈妈告诉我，正好过两天，大表哥要跑一趟车去广州，已经跟他讲好让我搭他的车去学校，就省得挤火车了。这于我，是件新鲜事，我从未坐过大货车，真是一次特别的体验，除了兴奋倒没想别的。
　　 出发前两天，大表哥时不时打来电话，告诉进展：联系好装货的日子了，跟另一个司机也定了出发时间了，明天装货，后天早上出发。
　　 到了出发那天，妈妈叫了一辆三轮车，装上我的行李，我骑着自行车，跟着，来到大表哥的家。嫂子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在做出行前的最后准备，嫂子当着我们的面嘱咐他：路上照顾好小妹，开车当心点，注意安全，把小妹送到给咱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啊。
　　 大表哥把我的行李拎上车，然后挥了挥手，说：放心吧，我们走了啊！
　　 大货车驾驶室有前后两层，后面一层是个窄窄的小铺，大表哥先开车，另一个司机就躺在后面睡觉，前面驾驶室中两个位子中间又加了一个小位子，我就坐中间，右手边的副座上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可能是跟着学跑车吧。
　　 这一路跟下来，我坐在驾驶室中间，看似最被照顾，实则是最痛苦。
　　 车子开时，可能是为了视线不受妨碍吧，司机旁边的窗子一直开着，不过冬天那个冷风可是嗖嗖地吹；我坐在中间，靠着发动机，这样便是上下两重天：上半身冻得鼻涕横流，下半身有时热得坐不住。货车驾驶室虽然比较宽敞，但毕竟我那个位子是他们加装的，舒服是谈不上了，左侧挨着车子档位，我得时刻留意不要影响司机挂挡；右侧是个小伙子，我总有着去不掉的矜持，不能挤得太近。我就这样夹在中间，还得稍微保持点形象，再累再困也不敢东倒西歪，腰骨再痛，也得拼了命地挺直捱着。好不容易捱到停车休息，我跟着跳下车来活动一下筋骨，才发现这儿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时高速公路并不多，一路上大多走的是国道，没有专门的休息区，我刚想晃到车后活动一下，发现不对劲，三个大男人齐刷刷地站在车后放水，我急忙掉转头走开，脸上却热热的。
　　 这些都还好忍，最让我痛苦的还是他们三个大烟枪，可能司机开车是个太高强度的劳动，他们俩每隔8个小时换一次，因此很容易疲劳，尤其是开夜车，需要吸烟提神。他们烟瘾极大，几乎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每次不论谁想抽烟了，都会从我眼前相互递烟，然后便是右边的小伙子伸过身子给司机点烟，再然后驾驶室内便一片烟雾迷漫，我的眼前模糊了……一天下来，当晚上停车吃饭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熏腊肉。
　　 跑长途运输实在是件很辛苦的活，我深深体会到了大表哥赚钱养家的不容易，首先是这种高强度的开车工作，几天几夜，吃住在车上，白天饿了都是吃块面包喝点水对付一下，只有在晚上才停车正正经经吃顿饭，遇上堵车，可能几天都吃不上一顿热饭。其次，心中必然有各种担心忧虑，担心货物安全，担心路上的各种罚款，预先各种费用的垫付，到时能否顺利赚回来，担心车辆会发生摩擦事故，可以说，跑一路，心是悬着一路的。同时也发现，大表哥车子开得很好很稳，遇到路上有坑什么的，他总是轻轻减速，尽力避开，他极少超车，一切以安全为上，夜间开车更是小心谨慎，汇车时长距灯会转为近灯，是个很有素质很规范的司机。
　　 通过这次跑车，我才稍稍了解了一点大表哥，他是那种把日子过得很用力的人，他完全可以在一个单位中拿点死工资，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一辈子，像我们小城里绝大部分的人一样。但他不是，他的生命像是积攒了许多的精力，在跑车那几天疯狂地发泄忙碌，然后赚一笔钱回家，养精蓄锐后，再重新杀回到跑车的路途中。
　　 第二天中午，到了我读书的城市，大表哥特地在进城前停车请我好好地吃了一顿饭，然后车子进城后，停了下来，大表哥问我学校在哪个地方，我这个路痴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从火车站到我们学校要坐3路车，于是大表哥专门打了一辆车，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下了车，他帮我把行李拎下来，然后掏出了几百块钱，就往我口袋里塞，我很意外，忙拒绝，可是大表哥不容分说地塞给我，说：你上大学是件有出息的事，我有这么一个大学生的小妹，脸上也有面子些，别的也没什么可表示的，这点钱你拿上，买点茶喝。那一瞬间，亲情融化了我以前心中所有的隔膜，我看着他转身回到车上，慢慢离开，那个背影，仍然是个高大的胖子，原本行为举止中的那些粗鲁，如今在我眼中，却变成了亲切不拘小节。
　　 后来，我工作了，没几年也结婚了，带着新婚的人回家过年，再聚在大舅家时，下一代人已经高矮不齐地满院子跑了。大表哥已稳重地坐在里屋跟人吸烟聊天，胖了不少，脸上的纹路也深了，人也变得和气多了，聊的话题变成了跑运输开公司，做什么生意最赚钱，南方人是什么样，跟我们本地人有什么不同。大表哥家的两个小子，大的已经比我高了，我掏出备好的红包，塞给他们时，大侄儿红着脸拒绝了，一如我当初拒绝大表哥的钱。亲情当然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然而却在这厚重的年俗中，这红包的传来传去中，无言地被涂抹堆砌传递着，变得沉甸甸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表哥，后来总是因缘不巧，过年时人总是难以凑齐，有了自己的小家，便很难回家过年了，更见不到他了。
　　 如今想起这零碎的记忆，心底是有一点点感叹，叹息他生命的戛然而止，像大表哥那样精力旺盛、身强体壮的人，居然说不在就不在了；叹息普通人的渺小，除了父母妻儿，谁还会记得他？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到这个世界来了一趟，然后又走了，一切曾经的痕迹似乎也消失了，其实这也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宿命，写到这里有些伤感，就像是“黛玉葬花”式的无病呻吟一样，却又真切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