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今天若是还在世的话，当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
　　
　　 【印象记】
　　
　　 或许，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外祖父的形象就应该是一个慈祥而善良的老人。而于我，基本上找不出这种感受。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外祖父完全就不是传统观念中的那种老年人的慈祥形象。我的外祖父虽说头上谢了顶，胡茬子也白刷刷的，甚至连眉毛都白了不少，但他那硬朗的身板足可用精神矍铄一词来形容。他总是风风火火的，根本表现不出丝毫的老态。只是他似乎与我们这些小孩子言语不多，有时甚至还声色俱厉，让人觉得不大好亲近，或是还有几分惧怕呢！
　　 提到他与我们的言语不多，有时遗憾，有时也不遗憾。遗憾的是让人觉着少了几许慈爱，不遗憾的是也少一些麻烦。与他老人家说的少更好，因他那声色往往都不大好，甚至时常会令人心惊肉跳。比如，关于对我的管教他曾就要求我母亲“给好心，别给好脸！”印象里他的脸色似乎一直没好过几回，他的言语往往还会让人惧怕的。我以为若是与他没话寻话，无异于在没事找事，纯粹是皮松了！
　　 记得有一次，他正在锅灶上忙着切菜，而旁边等着与他分享这顿美餐的我实在馋得有些忍耐不住了，就偷偷从案板上的盘子里捏子一块还是半成品的红烧肉，迅速地塞到了嘴里。谁知他脑后好象都长了眼，马上就发现了。但见他把切菜刀照案板上啪、啪拍了两下，圆眼一睁、一声厉吼：“敢吃生的！土匪，挨打呀！”这好似一个霹雷，震得人的耳膜嗡嗡地，我惊得先是一楞，然后转身就跑，快得象兔子一样，生怕被他撵上。回想起来，他也好像从来没撵出来过，而且自始自终也没动过我们一指头。
　　 说到撵，我想起来了，我还真被他撵过，只是那是他用嘴撵的。大概是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由于我家的人多房子小，再加上我的外祖父老是一个人住，而且年岁也大了，母亲就让我去与外祖父同住，往后爷孙俩刚好也有个照应。本该这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可是我仅与他住了两晚就被他撵走了。他是这样撵我的：“娃呀，听爷给你说，爷每天的事很多，时常三更半夜回不来，你还是个娃娃家，一个人待家里爷不放心、怕把你吓着。我看，你还是回你家那边去吧！”就这样，我就被他撵走了。事后，我母亲说：“你爷嫌你麻烦。这人，唉！”
　　 还是说到撵，这次又是另一种撵。记得那次是他要带我去镇街上下馆子，半道上却发现我家的“狮狮”也在后边跟着，我大声地呵斥了它几声，让它别跟着，温顺的“狮狮”这才极不情愿地往回去了。“狮狮”是一条狗，因长得象一头狮子，故取名“狮狮”。又因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故而与我最是亲近，也最听我的话。外祖父那次带我下馆子吃的是哨子面，一毛八分钱一碗，很香！临了，外祖父让饭馆里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大师傅，用报纸包了几根肉骨头，让我带了回去给“狮狮”吃。联想到“狮狮”啃着肉骨头的欢快相，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笑了。令人意外的是，“狮狮”却不见了。我找遍了一切能找的地方，还是没找到。我心想也许那家伙还会象先前玩失踪一样，在外边野几天，然后就悄不声地回来了。然而，好些日子过去了，它却还是杳无音讯。对此，我都有些觉不眠、饭不思了。
　　 忽然有一天终于有了“狮狮”的消息，可这消息却令我痛心、更让我愤怒：它被人吃了！
　　 有关“狮狮”的消息是外祖父打探到的，也是外祖父去找镇街口上的那户人家讨公道的，最后他却并没讨回什么公道，只是讨回来了“狮狮”的毛皮。原来，“狮狮”当时并没回家，而是趁我们不在意又返回头远远地跟了我们爷俩。当它经过街口那户人家门口时，被人家盯上了，最终被诱进了大门，到底被煮成了肉和汤填进他们的肚子充了饥。对此，我除了痛心和愤怒之外，更不愿接受的是，外祖父描述这番经过的言语里，居然还有些同情那一家老少畜牲，说什么：“那一窝子老少缺吃少喝的，实在叫人发不起火、也开不了口。算了，就当咱“狮狮”是被饿狼吃了！”我急了，对他大为不满，冲他大吵大闹、发脾气，还怪他非要领我吃什么破哨子面，就因那几口饭却把“狮狮”吃丢了，我哭叫着要他赔。这次，他没瞪眼，也没发燥，却是不停口地安慰我，还许愿日后一定重买个小狗仔给我。事后有人要买“狮狮”那张毛皮，外祖父却来问我，我坚决不给。过了段时间，我母亲把“狮狮”的毛皮缝了个褥子给外祖父送了过去。从此以后，我的“狮狮”就与我的外祖父相伴了。
　　 外祖父的严厉与暴燥有时让人不愿去过多亲近，但更多情况下给人的感受的确不错，还是可亲可敬的。比如，每当他做了什么特别的好吃喝，确定了要让我分享时，他就会从他居住的老屋那条街道，风风火火地走到距离我家不是十分远的那个什字街角上，站到那个高台位置，朝着我家的方向用高亢的秦地之腔大声地呼喊我的小名，或一声、或几声，拖着尾韵、有时还有回音。虽说也仅是寥寥的几个音调，但我当时以为那是极动人的。因为我能从这声音中嗅出那馋人的香味！于是，不管我身在哪里、或是在干什么，只要这声音传来，我都会放下一切，然后一边欢快地答应着、一边连颠带跑地向那声音奔去。说的也是，在当时那个食物紧缺的年代，能给嘴上做一回生日的确不容易，有如此的好事怎么能让人不积极呢？因而，我这时候好像一下子又把对他的惧怕忘了，反而还觉得他这有些尖厉的声音很亲切、也很美妙！
　　 平时老是风风火火的他，似乎也有平静下来的时候。记忆里，他戴了那副黑框的老花镜，平静地坐在门前阴凉下的躺椅上，双手捧了报纸在看，旁边的地桌上搁着他的短杆旱烟锅、茶壶，有时还有酒盅、酒壶。他有时是独自一个人，有时旁边也还围坐了别的差不多年岁的老汉，或一两个、或三四个。这些老汉们是聚在这儿聊天的，同时也想听听识文断字的他看了报纸之后也能把这一应天下大事同步分享给大家伙儿。这些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年人，似乎更关心这个社会的走向、以及整个世界的发展大势。这个时候的他，好像也不再急躁，从未发过脾气，而且时常还有说有笑的。
　　 我听母亲说过，她九岁、也就是刚解放那年，外祖母便去世了，是父亲、也就是我的这外祖父一手把她们姊妹三人拉扯大的。母亲感慨小时那日子真不容易，不但没能更多享受别人那样的母爱、以及家庭的温暖，有时还会面临断炊的威胁，更怕自己父亲不顺心时发脾气、甚至动手打人。她有时对自己的父亲很不满、很惧怕、甚至还有几分怨恨。只是后来长大成人、特别是自己也成了父母之后，才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和人生的不易。让一个大男人家既当爹又当娘，的确太艰难了。我问母亲，外祖母离世时外祖父正当盛年，为何不再结婚呢？母亲说外祖父怕万一事情办的不好的话，娶回来的人不贤惠，就会对几个年幼的孩子不利。因而也就没再娶，往后好像一直也没再提。
　　 再往后的日子里，他似乎还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即使年纪大了，也喜欢独来独往，根本不喜欢别人打扰他。舅舅接他不去，我母亲也多次劝他与我们一起生活，也被他用两个字就打发了。不去！对他如此的年纪还是如此的倔强，我母亲说气话道：“谁家老人像你这么倔、这么独？你这脾气若是日后有个三长两短睡到炕上了，谁敢管你！”而这老人家也毫不退让地说道：“你们都不用操这心，我的事我会办。我绝不会睡到炕上害你们任何人！我要是死，肯定是咔嚓一下！”我母亲对他的这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话难过了好些日子。最终谁也拗不过他，事情也只能这样：由着他的性子了。
　　 我总觉得我的外祖父给我的印象有点儿神秘，他忽儿让人感到很亲切，忽儿又让人感到很生分，于亲于情，往往还令人有些捉摸不定，甚至有时觉着与他之间还有点距离呢！反正，我以为他就是与众多上年岁的老人家不大一样。
　　
　　 【传奇记—江湖行踪】
　　
　　 外祖父话不多，但事实上他的朋友却不少，常常见他那屋里你来我往的，很热闹。也常常见他时不时地出门去访友。大概因了他脸上那副显眼的白胡茬子，也就有了个“白胡子老汉”的代称。只是这代称往往仅是四乡八邻那些更事不多的小辈们才使用的，至于年岁稍长的人，远远近近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他。
　　 大家都承认，他是我们老家那地方的名人。之所以是名人，则是由于他的身上、以及他的生活有着不少非同寻常、甚或还很传奇的故事。这些，外祖父本人似乎没讲过，但我们老家那个地界的坊间却的确流传过。
　　 他是个乡下人，但一生却不吃粗粮。不吃粗粮？这在几十年前的农村里简直就不可想象！难不成他家当年是大地主、是大官？追溯了一下历史，虽说他早年念过两年私塾，但似乎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其实，他到底也还是个贫农，但却并非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至于先前他有没有土地？或许曾经有过，还或许那些地是被先前爱打牌的他早就输完了？这经过不大明晰，只有些朦朦胧胧的传言罢了。
　　 这里的“先前”这个概念，用现在惯用的说法就是“解放前”了。还是在先前，没了地的他拿什么糊口？更拿什么养家？当然了，他自有他的办法。只是他从未给别人打过工，而是依靠着自己的智慧和胆识养家糊口的。
　　 他先是当小贩来回倒腾，粮食、菜果、牲畜、木料等等，只要什么行市好、有利可图，他就倒腾什么。但因为穷，也就只能小倒腾了。在当时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能刨抓得让全家人不饿肚子就相当不容易了。而他操持的那个家却一直都能过得去，甚至有时还很温馨呢！但到后来世道实在太乱，一切都很不好弄，即使他使足了劲，生活有时难免还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迫于生活的压力，他灵机一动总算找到了一个破解这困局的法子，只是这法子有些偏、有些险：卖壮丁！具体做法是：他先把自己卖了壮丁，再把安家费和饷银送回去养家，最后再找机会溜号，风声一过再回来。说实在的，这是冒了杀头之罪铤而走险的事，一般没人敢如此胆大妄为地与兵家玩这种游戏。但我的外祖父却这样玩了，而且还玩了不止一次。如此，家里的日子才算勉强过得去。
　　 就因为他敢如此行险，他胆大的名声也就传扬开来。
　　 俗言道：“胆大忘了害怕”，还说“常走夜路总会遇到鬼的”。他虽说机巧大胆，但这终非正道，到底还是遇见了鬼。就在他再一次卖了壮丁又要开溜时，被别人举报且被人家队伍上又抓了回去。作为逃兵，不用说是要被正法枪毙的！在被下了死牢之后，他真的害怕了。正当他又急又怕又无计可施以头撞墙时，他的命运却奇迹般地发生了转机。也该他福大命大造化大、命不当绝，这份正法人员名单上报到了西北军的军法处，恰巧这个杨虎城的西北军军法处长却是个熟人、还是个乡党。当这处长看到他的名字时不由有些迟疑，派人下去一打听，确信这名单上的人的确就是自己的乡党后生时，就动了一下手腕寻私把他的名字给划掉了。
　　 后来，还是在这乡党处长的百般周旋和热心举荐下，他就给杨虎城的干将孔从洲当了随从。孔从洲之所以能收下他，也是看上了他的确有些才干的。首先人灵性、有悟性，而且还有点文化；其次做一手好饭菜，特别是面条、锅盔、红烧肉做的更是一绝；最后他还会唱戏，居然还能把秦腔中的生角、旦角串着唱。这让同是秦人的孔长官大为欣赏，不但收了他、而且往后还对他另眼相待了。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便跟着孔长官吃香的、喝辣的，就再也不吃粗粮了。
　　 自他过上了不吃粗粮的军旅生活，家里的日子也好了许多，这自然是沾他的光。自然，这也是他所要的结果。
　　 在这个时期他还干过一件事，若不是孔长官有心包庇、再加上乡党处长说情，他估计又会被列入被正法的人员名单的。一次探亲回家时，他眼见糟了天灾人祸的亲明、乡党都一个个正经受着饥饿的煎熬，他心一横、胆一大就假传了孔长官的“钧旨”，从镇上的乡公所里支取了一些粮食，然后转子一个弯子偷偷把粮食运回村里给大家分了。只是这事也不知怎么就漏了风，到底还是被捅了上去。好在孔长官以为“情有可原”，再加上军法处长说情，我的外祖父总算又躲过一场劫难。
　　 说到他会唱戏，我没见过他唱，但坊间传说他当年还在延安给毛主席唱过戏呢！据说孔从洲当年战场起义之后，这支起义部队里不少原国军将官都被要求到延安接受整训，我的外祖父也就在那时跟着他的孔长官进了延安。按日后毛主席与孔从洲结为通家之好的关系来推断，外祖父当年给毛主席唱戏这事大概也是十分可能的。依秦人的习俗，招待贵宾通常用什么东西呢？那还用说，肯定是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凉皮、锅盔、肉夹馍，最后压箱底的就是高亢激昂的秦腔了。到底唱过戏没？他自己从未说起过，但坊间却的确有这么个传说。
　　 假如说我的外祖父的革命信念能与他的孔长官一样坚定，那么延安的那艰苦生活又算得了什么？倘若当真吃过了那段苦，他个人、以及我们全家的历史走向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历史必定是要重写的。孔从洲解放后当了解放军的炮兵司令，按外祖父自己的说法，若是一直跟着孔长官，到最后“再不行也该给咱弄个团长当当”。然而他却以为：延安实在太苦，哪是人待的地方！就这一念之差，本应该得到优越生活就与他、与我们全家擦肩而过了。最后，只留下了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