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老辈人说爷爷是个有“学问”的人，那时候小，对于什么叫“学问”根本搞不明白，唯一能和“学问”挂上钩的便是看书，特别是看各种奇奇怪怪的书。其实，在五六十年代农村老百姓的潜意识里，有没有学问往往用看书的多少来衡量，大家都不知道的事儿你能说清楚，让人佩服，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有学问”。特别是谈古论今，出口成章，基本上就符合他们对“有学问”的人的定义。他们常常会自以为是地说：“学问是从书本上来的，不看书哪里来的‘学问’。”
　　 据说，那时候对于爷爷的所谓“学问”的看法，在村里当时是有分歧的。有的人认为有学问真好，能看清天下大事，什么困难都难不倒，还能讲故事了解历史。这一部分人没事儿的时候愿意和爷爷在一起谈古论今，说说笑笑。这一派人里，以二大爷为主；还有一部分人认为爷爷就是一个书呆子，家里外头什么事都拿不起放不下，除了看书，做啥啥不行。这一派人里，以奶奶和家里的其他人为主。以至于后来奶奶和爷爷闹得长期分居。那时候不时兴离婚，但如果按照现在的《婚姻法》的说法，他们的行为就是“事实性”离婚了。
　　 要说爷爷看书，周围十里八村还真没有能超过他的。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是汉字的书，他都能看明白。特别是古代文学，连村里小学校的校长王三金都自愧不如，尽管他高小毕业，爷爷只是念过几天私塾。不单单是看书，爷爷的毛笔字在当时的乡下也是一绝，那些在外面上过高中、大学的人也写不出来。
　　 记得我小时候，爷爷教我写毛笔字，练童子功：先悬腕，后悬肘。那时候小，贪玩，爷爷一眼看不到，一溜烟就没影了，早和小朋友们玩抓坏蛋玩得昏天黑地了，等到爷爷再看到我的时候，就得等到第二天了。
　　 爷爷奶奶分居以后，当时的大队书记照顾爷爷，便让爷爷到大队的果园看果树去了。自己一个人生活，可以随便怎么看书也没有人管了，爷爷终于得到了他所想要的“自由”。爷爷爱吃野菜，我们小时候每次挖了野菜，母亲都要让我们摘好洗净，给爷爷送一部分去，再炒一罐头瓶鸡蛋酱或者肉酱，爷爷三五天的菜基本上就解决了。
　　 有一次去送野菜，正赶上二大爷也在爷爷那里。爷俩在昏暗的小屋中，橘黄的灯泡下就着一碟炒黄豆、一碟酱豆腐乳，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正起劲。我拿来的野菜和炒鸡蛋酱，正好为他们加了一道下酒菜儿。
　　 我从小就喜欢听爷爷和他的所谓的“崇拜者”们唠嗑，每当那时候，爷爷就会打起精神，像舞台上的魔术师一样不停地抖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包袱，让周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今天赶上他们俩在一起，我哪能放过这个听故事的机会呢。于是脱了鞋，也坐到了爷爷的小炕上。见我坐上了炕，爷爷递给我一张煎饼，让我也跟着一块吃。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二大爷就逗我：“阿嚏，这小子，也不知道洗脚，脚真臭，又给我们加了一盘臭豆腐。”爷爷接过话说：“臭好呀，臭说明健康。等到不臭的时候，你就没精神头了。”
　　 我拿来的小根蒜、婆婆丁、苣荬菜摆到桌上，他们两人也蘸着鸡蛋酱吃了起来。看到二大爷只捡苣荬菜、婆婆丁蘸酱，不吃小根蒜，爷爷就问二大爷：“老二，你怎么只吃苣荬菜、婆婆丁，不吃小根蒜呢？”二大爷说：“一直不爱吃那东西，嫌辣。”爷爷说：“小根蒜也是好东西呢。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山野菜，都是好东西，都有药用价值，吃了对身体绝对有好处。就说这小根蒜吧，老二，你知道古代把它叫做什么嘛？”“我还真不知道。”二大爷说。
　　 这时候，两个人喝得都有点醉眼朦胧、鼻头发红了。爷爷卖弄地说：“这小根蒜，我们叫小根菜，孩子们也叫它大脑蹦，古代叫薤白。《本草纲目》说它能“治金疮疮败，轻身者不饥耐老”。不但能治刀枪伤，还具有清热、消暑、降燥、开胃、健脾、排毒、养颜的功效，着实是好东西呢！”“真的吗？二叔，你怎么不早说呢！看来以后真得多吃点了。”说着，二大爷一下子卷了两三根头大的小根蒜，蘸酱后送进嘴里，辣得直咳嗽。
　　 爷爷拿过他的大烟袋，点着火抽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问二大爷：“你知道这‘薤白’两个字怎么写吗？”“二叔净逗我，该不会是‘蟹白’，就是像螃蟹腿的肉一样的白色吧。”爷爷现出一种鄙夷的神色，“什么‘蟹白’，真敢编。这个字儿是有典故的，不能瞎说。”说着，爷爷下炕，拿过毛笔，往一个豁口粗瓷碗里倒了点墨汁，将这个“薤”字写在了纸上。看我吃得差不多了，就叫我，“过来，照着写二十遍，今天就把这个字儿记住喽。”
　　 看着我站在那里写字，爷爷又和二大爷说：“这个东西之所以叫薤白，是因为古代的一个高官的名字就叫‘薤白’，由于吃的东西过于精致，平时不爱运动，思虑过度，所以得了重病，精神萎靡，行动不便，无法每天上朝议事。找太医看病，太医告诉他：‘你这病实乃胸痹之症，已到晚期，只能避居山野静养，否则便有性命之虞。’无奈，只得上书皇上，申请到离京城不远处的一个寺庙中去养病。
　　 那时候正是春夏之交。来到寺庙中后，由于连年灾荒，粮食短缺，庙中生活也清苦，住持只能每顿给这个人吃用小山蒜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做的菜馍。刚来的时候，初次吃这样的粗茶淡饭，他感觉特别香甜。在庙中，薤白忘掉了那些烦恼，跟随着庙中的僧侣们劳动练功，胸痹之症竟然慢慢痊愈了。不但治好了胸痹之症，身体竟然比得病之前更健康了。回到朝廷后，薤白向太医诉说了这次治病的经过，太医认为一定是薤白天天食用的小山蒜具有治疗胸痹之症的疗效。这时正赶上皇上也患胸痹之症，胸闷气短，身体不适。太医把薤白的治病经过告诉皇帝后，皇帝也尝试了以小根蒜煎药治病，并且也痊愈了。治好病后，皇上神清气爽，龙颜大悦，特意赐名小根蒜为‘薤白’。”
　　 这一段故事，听得我忘了写字，听得二大爷也连连称是。看到我傻站着，爷爷说：“怎么不写了，别光顾着听故事，忘了学习。”我说：“爷爷，这个字好难写呀！怎么写都不好看，也不好记。”爷爷说：“一让你练字，你就跑出去玩，怎么能练好字呢？练字需要基本功，功夫不到怎么能练好字呢？”“爷爷，这个字怎么像韭菜的‘韭’字呢？如果只是韭菜的韭字加个草字头，就好写也好认了，偏偏左面还要加个‘歹’字。”爷爷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个字和死人有关，在古代造字的时候，凡是和死人、尸体有关的字大多用‘歹’字作偏旁，知道这一点，以后你记这一类的字就好记了。”
　　 爷爷接着说：‘薤’这个字最开始的时候是死人下葬的时候唱的挽歌。在秦朝末年的时候，赵高当权，秦王朝暴政，民不聊生，各地农民起义军纷纷造反，他们当中，就有陈胜、吴广、刘邦、项羽等，在齐国还有一个田横。等到后来刘邦统一天下，建立西汉的时候，怕手下的大将和当初的起义军首领再造反推翻自己，所以把这些人能削职为民的就削职，不能削职为民的就砍头。
　　 最后，只剩下齐国皇室的后代田横带着五百名勇士躲在海上的一个孤岛上。他们本想就这样打渔种地，了此一生。可刘邦对他们不放心，偏要征召田横到朝里做官。田横知道这一去必死无疑，为减少死亡，只带几个人前往。走到半路的时候，田横便自杀了。”田横的门客得知田横的死讯后，便做了《薤露》和《蒿里》两首挽歌纪念田横。歌里说：人的命运就像小头蒜叶上早晨凝结的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不是滴落到土壤里，就是被阳光很快晒干了。用以说人生无常，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早晚会归回到蒿草地上。”
　　 二大爷听得入迷了。爷爷讲完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说：“奥，原来这个‘薤白’，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呢！今天算是长见识了。”从那以后，我也就记住了这个“薤白”的“薤”字。可是除了照猫画虎地向别人讲这个故事，其他的场合还真用不上。
　　 爷爷这个人在农活和做家务事儿方面不行，可在“学问”方面却往往爱“逞能”。听说别人遇到个头疼脑热的，经常凭借书上看到的知识和药方，给人家出点主意、看病。有的人见效了，对爷爷感激不尽；有的不见效，甚至耽误了，就会对爷爷很生气，说他书呆子，甚至记恨在心里。爷爷却是说过就忘，从来也不当回事儿。直到后来有一次，大队民兵连长的老爹得了肝腹水，医院治不了了，让回家等死，爷爷却还在好心地给人家出偏方，说保证有效，结果最后免不了一命呜呼。人家却把老人的死的原因记在了爷爷的头上。文革之中，那个人当上了公社干部，回大队来以爷爷作为封资修典型，批斗了好几次。后来爷爷就再也不给人出偏方了。
　　 后来每每想起爷爷，我总是免不了想起《儒林外史》里的范进，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或许爷爷和这些人一样，都是生不逢时吧。如果生在一个科举的时代，也许爷爷就不会是贫困一生的潦倒样子。又或许，爷爷的知识有的和孔乙己的“回”字有四种写法一样，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但，那毕竟也是一种文化的薪火相传吧。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不就是那些有些执拗、有些不谙世事的读书人传下来的吗！
　　 现在回头来看，当初爷爷出的那些偏方也并非没有道理，绝大部分还是有效的，村里多数人也是认可他的。只是他一个读书人，没有当医生的经验，对于病人的病症也无法做到全面施治，加上在“学问”方面逞能的脾气，所以虽然出于好心，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也是因为批斗时被打坐下了病根，最后不知什么原因就去世了。
　　 爷爷这一生，不善经营和种地，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唯一的“遗产”，就是后人们都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到了父亲那一代，也都是只爱看书，身体保养的可以，持家却不行，家庭生活并不和谐。到了我这一代，虽然从心里想改变家族里只爱看书、不善于经商和经营的性格，但每次经商，看别人写在书上的经验明明白白，自己干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不善于变通，更做不来奸商那一套，最后都是以血本无归而收场。
　　 现在，每每年节回家，周围的邻居就会和母亲说，看我的背影，越来越像父亲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