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桑树园(散文)
【一】
我丈夫的工作单位在郊区,丈夫单位旁边是一家倒闭了的蚕桑厂,蚕桑厂对面是蚕桑厂废弃的一个很大的桑树园,桑树园旁边稀稀疏疏的散落着几户人家。
桑树园里的桑树长得很齐整,比人稍高一些。四五月份,暖暖的地气袅袅升腾,万物复苏吐绿。桑树园里,每棵桑树脚下都种着一棵南瓜苗儿。春风春雨,阴阳交合,这南瓜苗儿发了疯似的拔节生长。南瓜的藤蔓像顽皮的孩子攀附在桑树上,有的探头探脑,有的伸着长长的脖子,有的张狂地仰望着天空,有的垂吊着像是荡秋千。金灿灿的南瓜花儿缀在一片翠绿里,在烂漫的春阳里格外娇艳。二十来亩的桑树园,一派生机盎然。
周末,我经常带着孩子去丈夫单位玩;丈夫上班时,我就带着孩子到桑树园里玩耍,桑树园成了我和孩子的乐园。我和孩子一棵树一棵树地数着,看看哪棵树上挂着的南瓜更多,一棵树一棵树地比,看哪棵树上挂着的南瓜更大。数累了,孩子就蹲在草丛里看蚂蚁、捉蝉儿、扑蚱蜢、挖蚯蚓、摘野花,一玩就是半天。我有时坐在树下看看书,有时干脆躺在草地上,摘一片比荷叶小不了多少的南瓜叶放在脸上,享受着一份和煦和浪漫。
躺在桑树下,看着南瓜苗,我会情不自禁想起我的老家。
我家老屋前是一块大坪,坪上平整地铺着光滑的鹅卵石,坪前有一哇不大的水塘,水塘上搭着南瓜架,每年夏天,架子上爬满了南瓜苗。南瓜的藤蔓一寸寸地长长,南瓜一点点地长大,南瓜由翠翠的绿变成橙橙的黄,它们在轻轻地抽打着时间。秋天,南瓜苗枯了,从南瓜架上摘下的南瓜可以堆半间屋子。摘完南瓜,南瓜架就成了我家的“晒坪”。
桑树园里的南瓜苗是兰姨种的。带孩子在桑树园里玩耍,我们经常遇得见兰姨。慢慢地,我和兰姨就熟悉了。兰姨性格非常开朗,她家就在桑树园旁边,经常热情地招呼我和孩子去她家玩。
她家的房子是几间破旧的夯土房子,家里的陈设非常简陋和破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不但没有寒碜之感,反而觉得静幽雅致。客厅里摆放着一张神桌、一张八仙桌、一张摆放饭甑和茶壶的长条桌和几张凳子,这些桌凳都斑斑驳驳的。神桌上摆放着香炉、一面自鸣钟、一面镜子和两只红色花瓶,取“钟声(终生)(瓶镜)平静”之意。神桌上方的板壁上贴着一张模模糊糊的泛黄的巨大毛泽东头像,右边墙壁上挂着一面镜框,镜框里夹着几张发黄的模糊的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很抢眼,它有五寸大,其它的只有一两寸。兰姨告诉我,那是兰叔叔十岁时和他父母的合影。兰叔叔的父亲穿着干净整洁的干部服装——中山装,他的母亲剪着短发,穿着英姿飒爽的列宁装。
到了兰姨家,兰姨总是拿出一些杨梅干、李子干、南瓜干、番薯干等自家做的零食招待我和孩子。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兰姨,你种这么多南瓜干嘛?”
“卖呀!每天卖南瓜花和南瓜苗,要赚一两百块钱呢!”
我吓一跳,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四百多元钱。看见我吃惊的样子,兰姨接着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我就要起床去摘南瓜苗和南瓜花。五点钟左右,用板车拉到农贸市场去买,上午十点钟左右就能卖完。秋天,就卖南瓜。有时,我会把南瓜做成酱和小吃,南瓜酱和南瓜小吃也很好卖的。”
【二】
吃过中饭,我又带着孩子到桑树园里玩耍,突然听见从兰姨家里传出一阵阵惨叫声,没来得及多想,我拔腿就往兰姨家跑去,还没到兰姨家,远远看见一名男子骑在兰姨身上,拳头雨点般地挥向兰姨。
那一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一下冲了上去,愤怒地大喊了一声:“住手!”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男子从兰姨身上推倒在地。我轻轻扶起兰姨,走进了桑树园。我们在一棵桑树下坐下,看着兰姨脸上的淤青,我不停地淌着泪。兰姨不但没有眼泪,反而非常平和地劝我别哭,安慰我她没事的,帮我擦着脸上的泪水。
理理兰姨额前散落的头发,我问:“他是您丈夫吗?”
“是。”
“他为什么打您?”
“他是泥瓦匠,每餐必须有酒有肉。没钱了,他就回家找我要钱,没拿到钱,他就打我。酒瘾发作的时候,他恨不得从我身上咬下几块肉来解馋......”
兰姨捋起袖子,露出手臂给我看。她的手臂上到处都是牙齿印痕,老印痕上盖上新印痕,黑的、紫的、青的、红的、褐的,斑斑驳驳,两条手臂没有一寸干净像样的肌肤。
“兰姨,如果呢有钱的话就给他,免得他再伤着你。”
“英子,不行呀!也不知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我的大儿子俊强不学好,偷盗抢劫,尽做坏事。去年抢别人家的东西,还把别人打伤了。法院判决,坐十年牢房,陪一万五千块钱的医疗费。那一万五千块钱,我必须替儿子付清。”
说着,兰姨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露出南瓜花般灿烂的笑容,眼眸突然闪着奇异的光,满是自豪地说:“英子,老天待我真的不薄。虽然老公和俊强不争气,但我的小儿子俊文可懂事、可孝顺、可听话了。他学习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十名。再过一两个月,他就要考大学了,我要攒钱给俊文读大学。”
看着她满脸伤痕的笑脸,我真的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难过。此刻,眼前晃动着妈妈的身影,妈妈的身影和兰姨交叠着。
妈妈出生在湖南一个大地主家庭。解放初,湖南斗地主最严厉,外公家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了。妈妈、大姨和舅舅因成分不好,初中毕业后就不能升学,舅舅进了没人愿进的石灰厂,活活累死了。外公不堪忍受迫害,只身来到江西与湖南的交界处开荒种地、盖茅草房,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家。爸爸和妈妈成家后,爸爸脾气特别暴躁,轻则辱骂妈妈是“流浪婆”,重则对妈妈拳脚相加。有一次,爸爸扯着妈妈的头发倒着在地上拖了三四百米。儿女长大后,爸爸脾气依然如此。一年中秋节,爸爸一拳打掉妈妈两颗门牙,我们六个儿女拉都拉不住。妈妈从来不跟爸爸怄气,哪怕刚挨完打,还是家里家外的忙。因爸爸的火爆脾气,我们这些儿女们都不敢与他亲近,可妈妈总是在我们面前说爸爸的好,要我们理解、孝顺爸爸。
时代和家庭,给予了妈妈很多的磨难,但是在妈妈身上永远看不到消沉、自怜和哀怨。在妈妈身上,在兰姨身上,我看见的是乐观、明媚和开朗。
【三】
周末,我和兰姨又一次在桑树园子里相遇,我就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兰姨真是一把劳动的好手,目光专注,挥锄弄铲,精巧娴熟,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天工绝技。初夏已到,兰姨穿着一件短袖体恤,阳光下,她两条手臂上的淤青和牙齿印痕是那么的惹眼。
很多次,我想开口问兰姨,为什么不离开兰叔叔?但我忍住了,不仅是因为问她这样的问题不合适,还是因为我想起了妈妈。妈妈在爸爸的拳头下,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记得我十来岁的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离开爸爸?”妈妈沉吟了一会儿说:“英子,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问自己:“我明白了吗?”
我给自己的答案是:在中国的传统社会,妻子就是丈夫的私人财产,不管丈夫如何对待妻子,都是无可厚非、理所应当的。中国的传统女人是卑顺的,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丈夫,她们永远都要坚忍。
我相信,兰姨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兰叔叔,要离开她深爱的家。
【四】
一天清早,我上超市买菜。在街上,遇见兰姨和俊文拉着一板车的菜去农贸市场卖,兰姨在前面拉,俊文在后面推。兰姨看见我,远远地就停下来,她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把俊文叫到她身边说:“俊文,这就是我常说起的英子姐。”
俊文像他的名字一般,既阳光英俊又文质彬彬,他大方地说了声:“英子姐,早上好!”
兰姨满脸幸福,两只眼睛像两块黑宝石闪着耀人的光泽,高兴地说:“英子,俊文考上了暨南大学,八月十号办升学酒,你一定要来喝酒啊!”
看着兰姨那高兴劲儿,我眼含热泪,连连说:“真好!兰姨,真好!真是懂事的好孩子!老天真是开眼!”
当时,一般朋友办酒送的礼金是二十元钱,俊文的升学酒,我包了三百块钱的礼金,我真的为兰姨和俊文高兴。
宴席结束,我把兰姨拉到一边,非常真诚地问:“兰姨,俊文的学费够吗?不够,我有。”
兰姨拉着我的手,爽朗地说:“英子,你放心,我早就准备好了。”
【五】
几年后,兰姨托我丈夫捎口信给我,她和兰叔叔要去广州替俊文带孩子了。周末上午,我给兰姨里里外外地买了两身衣服。虽然,我不喜欢兰叔叔,但我也给兰叔叔里里外外地买了两身衣服,另外,我还买了一些遂川的特产带给俊文媳妇。
吃过中饭,我带着孩子早早地来到了兰姨家,兰叔叔也在家,他眯缝着眼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衣服邋邋遢遢,头发凌乱得像鸡窝,拉碴的胡子像密密匝匝的野草,干枯的脸憔悴疲惫、眼睛充血,几米外就能闻得到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坐在那,活像一头已经吃饱了的正在打盹的猛兽。
看见兰叔叔,我心里一阵哆嗦和恐惧,如果不是因为兰姨,我一定会吓得拔腿就跑。
兰姨牵着我和孩子进了厅堂,她看懂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英子,别怕,你兰叔叔酒瘾发作时才会打人,喝了酒他反而很安静的,他不会伤着你和孩子的。”
我把我买的东西交给兰姨,她感动得嘤嘤哭泣,边哭边说:“英子,这些年,你兰叔叔除了穿过我买给他的衣服,还没穿过其他人买的衣服,俊强不懂事,俊文怨恨他,连两个孩子都没有买过衣服给他。英子,他心里苦呀!”
兰姨把我买给兰叔叔的衣服拿到院子里说:“他爸,你看看,英子给你买了两身衣服。”
兰叔叔抬眼看看兰姨手里的衣服,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兰姨留我吃晚饭,虽然我惧怕兰叔叔,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本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那天,我和兰姨一起在厨房做晚饭,我的话特别多,不停地唠叨:“兰姨,到了俊文那里,一定要把孙子带好。你和兰叔叔一定要给俊文争面子,一定不要让儿媳妇看不顺眼,一定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凡是都听儿媳的,一定不要和儿媳起冲突。一定要想办法,别让兰叔叔在外面发酒疯……”
兰姨说:“你兰叔叔也是个可怜的人。当年,他父亲是县政协主席,母亲是县文联主席,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挨打、游街、戴高帽子、饿饭、写交代材料等受尽了凌辱,他父亲一时想不开,割腕自杀了,她母亲被折磨得患上了肺结核去世了。父母去世后,别人不做的事情,他都要做。当时,他一个孤儿,没牵没挂的,也没人管他。一有钱他就喝酒,因而就染上酒瘾了。”
知道了兰叔叔的经历后,我不那么怕他了。甚至,我对兰叔叔的同情,超过了对兰姨的同情。兰姨的苦是有形的,是能够被人理解的。兰叔叔的苦是无形的,是不被人理解的。
我泡好一杯热茶端给兰叔叔,他接过茶,脸上仍然浮着一丝如有若无的微笑。夕阳下,他的脸如一片黄褐色的枯叶。
看着兰叔叔的脸,我想起了我父亲那阴沉的脸。
父亲出生赤贫,小时候被送给别人家当儿子,准备长大后配为上门女婿,父亲的养父怕他不安分,没有送父亲读过书,父亲经常被挨打、挨骂、挨饿。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形成,父亲性格孤独沉默。到了婚嫁年龄,父亲养父家的女儿也不肯嫁给父亲。趁新中国成立国家政策鼓励之机,父亲就回到了生父母家。
凭借赤贫的背景,父亲先后当上了村组长、大队长、乡副主席、乡主席。父亲非常珍惜时代赋予的机遇,好学上进入了党,学习了不少文化知识,能看书读报,能写一些简单的公文。
父亲为人正直、善良、清廉,不以权谋私。当年,我们村有当兵、文化进修、赤脚医生等指标,父亲没有凭借职务把这些机会给自家人,虽然妈妈、大哥、大姐都够条件。父亲的忠诚,还表现为和千千万万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一样,对新中国、对党、对毛主席等领袖的热爱、忠诚、甚至迷信。这份忠诚和迷信,在工作上表现为,对当时党的“左”倾错误坚决贯彻执行,加上工作方法简单粗暴,某些一心想往上爬并取而代之的人,就纠集村民写联名信,告父亲的状,并且攻击父亲娶了地主的女儿,要为封建地主翻案。就这样,父亲被免除了公职,留党察看。
赋闲在家的父亲沉默、暴躁、易怒,成天黑着一张脸,几乎看不见笑容。我们兄妹六个都躲着他,只要他在家,家里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每次妈妈和他说话,我都特别紧张,怕他们随时会吵起来、打起来。一日三餐对我来说简直是煎熬,因为我就坐父亲身边,我怕掉了一粒饭、喘了一口大气、说错一句话,父亲就会打我,更担心桌上其他任何一个人会随时触怒父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地理解了父亲的沉默和暴躁。可是,为时已晚,父亲已经离开我二十年了。
捡好碗筷,我走到兰叔叔身边,微笑着喊了一声:“叔叔,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