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老妈的黑板柜(散文)
一个黑板柜,曾站在老屋窑里最显眼的地方,看着一家老小出出进进。与老旧的大方桌、一半铺着羊毛毡的土炕组合在一起,装点着普通农家的待客之地,支撑着庄户人家的门面。
黑柜上一直挂着锁,钥匙由母亲掌管着。年幼的我经常盘算着怎么能搞到钥匙,幻想着像电影里地下党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它,翻它个底朝天。可惜,这个愿望在长大之前一直没能实现。
其实,老妈的黑板柜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柜子,与其他人家的柜子一样,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如果不是下面镶着一块雕花木板,底部安着四条腿,乍一看,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板柜的三面和柜盖的一半都是固定的,只有安装拴页的那一半柜盖能取下来。这半柜盖的背面固定着两根长长的木条,插进去和与柜身相连的那部分柜盖就卡住了,一上锁就很难打开。黑柜一直在我婆屋里放着,上面的油漆还很好,黑亮黑亮的,底部的雕花也没太受损,图案棱角依然清晰可见。我婆去世后,黑柜就由老妈掌管着。
捉襟见肘的年代里,普通农户的家当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那时,年幼的我还不具备那样的眼力,只隐隐觉得黑柜里锁着宝贝,不然,老妈怎么一直将钥匙藏得那么严实不让我们得手?
每次老妈开柜子时,我和妹妹都想爬到柜边看看,只是身高太低够不着,癫癫地找来小凳子打算弥补不足,还没等凳子放好,老妈就取好东西锁上柜子出去了。有时好不容易爬到柜沿边了,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东西,就被老妈一手一个拎小鸡一样拎起来直接扔到院子里了。一次次失算之后,我俩就打算趁家里没人时撬开柜子探个究竟,怎奈道行太浅,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失败的次数多了,神秘感也就减弱了,觊觎之心也日渐消失了。
直到长大之后,才真正走进老妈的“领地”,观赏了黑柜的“秘密”。看完之后,有些落寞,没有看到我们想象中的神奇宝贝。不过,在老妈的个人“领地”里,还是发现了她心中的“宝贝”。
里面最多的是一家人的衣服,那时人人都是老虎上山一张皮。换季时老妈将换下的过季衣服浆洗干净,缝补回全,用包袱包整齐,放在柜子一角。如今,这些衣服早都没人穿了,母亲还是舍不得丢掉,任谁劝她都不丢。不丢就不丢吧,没有人为这事和老人计较。我知道,母亲不是舍不得那些破旧的衣服,她是舍不得丢掉那段美好岁月。拿出每一件衣服,她都能清楚地说清来历:哪年哪月在哪儿扯的布,花了多少钱,怎样利用劳动之余一针一线做出的……
柜子里收藏的那些破旧的衣服,是她“家庭裁缝”生涯的记录本,也是她一生裁剪手艺的代表作!
柜子里还有一个妈妈最亲的宝贝――鞋样簿。
鞋样簿实际上是一本普及农村医疗卫生常识的工具书,文革期间出版的,有三四百页。里边介绍了农村常见病的治疗办法,是父亲做赤脚医生时培训用的教材。父亲不用了,就成了老妈宝贝鞋样的收藏夹。老妈识字不多,基本看不懂上边的内容,她喜欢的是书的厚度。厚厚的书里可以夹上全家老小的鞋样,平整又易找。尤其是孩子们那些小脚一年一个样,留个底子,第二年用起来方便。在做鞋方面,老妈的技术应该称得上专家了,只是没有得到权威部门的一张证书而已。方口鞋、偏带鞋、盖盖鞋、蛮蛮鞋、软底鞋、猪头鞋、虎头鞋等等,总之,凡是庄稼人穿过的鞋,没有她不会做的。
她还有一个邻居大妈大姨没有的本领——剪鞋样。有鞋样,要放大一点或缩小一点,都会来找她;没鞋样的,拿一只旧鞋或者把人领来,她用手一量就可以剪出合适的鞋样。邻居的大妈大姨们有个新样子几乎都要经她手才能用。这样,老妈就有机会接触从外面传来的各种新鞋样,遇到喜欢的就给自己留一个。久而久之,鞋样簿里的样本越积越多,鞋样簿成为她的最亲“宝贝”,就不难理解了。
纯手工时代,鞋样簿就是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破坏了可以重建,鞋样损坏了那可要重剪,恢复一个簿子的鞋样,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鞋样,是做鞋的根本,一定要平整放置,不能乱拽,否则就会走样。鞋样一走样,做出的鞋就不周正,穿上也不好看。所以,手册里放鞋样再好不过了。
如今的鞋样不怎么用了,“鞋样簿“”就成了记忆的“收藏夹”。它收藏了老妈的做鞋手艺,也收藏了老妈几十年的美好时光。
黑柜里的另一重要物件,就是一个手工编织的圆形麦草蒲篮。它底大口小中间凸出,底部直径有一尺左右,上口有五六寸的样子,六七寸高。工艺非常好,蒲篮口是辫子状的,光滑秀美。几十年过去了,它依然新鲜光亮、紧凑玲珑。里面放着老妈的针头线脑,衣服上的扣子,做鞋用的松紧、软条等杂物。最珍贵的应该是老妈的外婆留给她的几把素色丝线,外婆留下的几尺白洋布软条(收拢鞋帮的软布)、做工精巧的夹针钳(纳鞋底时夹针的器物)。丝线是老外婆在世时亲自养蚕抽下的,至今看着都是明光闪亮。软条是外婆临终前专门为爱做针线活的女儿买的,上等的白洋布,那时属于奢侈品,老妈一直舍不得用,准备等她女儿结婚时做陪嫁鞋用。怎奈她女儿结婚时压根就没人穿布鞋了,笋白的软条就一直珍藏起来了。夹针钳是我婆的心爱之物,用了一辈子,生前一直揣在贴身的衣兜里。据老妈说,大家都认为这个稀罕物会留给我姑妈,谁知弥留之际她将这个心爱之物留给针线活手艺好的儿媳。
她是妈妈喜欢的好女儿,是外婆喜欢的好孙女,也是婆婆喜欢的好儿媳。她们去世时,都把自己的宝贝留给了我的老妈,连同她们做针线活的手艺。如今这些东西早已没有多大实用价值了,但它们是三个老人留下的纪念品,是三代做针线活的母女、婆孙之间唯一能看见的物质传承,对她来说,自然是宝贝了。对老妈来说,它是上辈留下的念想,是血脉亲情的见证,是手工时代的印记,意义非同一般。可惜的是,这些东西很难再传承下去,她的子孙们都是穿成衣皮鞋的一代了,没有人学她的手艺了。
几年前,老屋已被推掉成了一片田,黑板柜也跟着家人一起住上了新房,只是它再也不能放到装修一新的客厅,和那些组合柜子、沙发空调们一起荣耀装点门面了。端详来端详去,它被安放在一个不常用的偏房里,再也不用上锁了,里面更没什么值钱之物了。
长期放在老屋的窑里,挨墙的那一面受潮后有些变形,四条腿上的木头也开始腐朽,不再像当年那么黑亮、平整、结实。
老屋老了,老屋里的物件老了,老妈的黑板柜也一并老了,它的主人——我的老妈也老了,可是她的人心不老,依然用她智慧的母爱深情教育子女儿孙们珍惜幸福和安宁,过简朴平凡的日子;依然用她博大的母爱深情将子女儿孙们紧紧围拢,带给儿女家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