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老了，仿佛一夜之间发成雪，背成弓，纹成河。形体的变化倒在其次，关键是脑筋不好使了，眼前的事都记不住，问了又问。比如，东西搁哪儿了，她一转身就忘；可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却越来越清晰，叨叨咕咕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听了一百八十遍了，见面还和你诉说革命家史。
　　 妈来电话说这几天不舒服，浑身哪儿都难受，记性也越来越差。有一天，重复吃了治疗大便干燥的芦荟胶囊，结果一泄千里，都拉虚脱了，身边连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我听完，心疼得不行，气得数落她不雇保姆，不注意自己身体保养。妈要给我解释，我却打断她说：“得了得了，你也不听我们的话，病了也没人心疼！别总唠叨了！”
　　 妈火了，骂我不管她，说把我拉扯这么大不容易，声讨我没良心，说不雇保姆也是想给我们省钱云云。我也不爱听她唠叨了，干脆把电话放在桌上，我该干嘛干嘛。过了半天，老太太突然发现我没在听她说话，气得在电话那边大喊：“从今以后你别认我这个妈！”说完就把电话摔了。
　　 不一会儿，姐打来了电话，让我别和老太太计较，说老太太也挺可怜的。“妈说，平时给你打电话，你嫌她罗嗦，‘哼哈’两句就撂了，刚刚她就是想和你吵架，因为只有吵架的时候你才和她说话多一些……”
　　 被我埋怨和她罗嗦、听我大声喝斥的目的，居然只是为了能多和儿子说几句话！听到这里，我有种想哭的感觉，妈真的太可怜了！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以至于手颤抖着握着电话很久才放下。
　　 那一刻，我才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总是缠着她问这问那，要这要那，她从没怕过麻烦，可母亲老了，需要人陪她说说话了，我却嫌她罗嗦了。这一刻，心有些疼。
　　 记得一次我拉肚子，老妈抱着我就往卫生所跑，脏东西蹭了一身也不嫌弃。走得急，不小心还碰到了卫生所的门，磕掉了牙，弄得她满嘴是血，医生过来要给她诊治，她却用手挡着说：“先给孩子看看，我没事！”可就在前几天老妈病了，我就当是一般的感冒，打个电话问了下，腿懒，都没回去问候。与母爱相比，我是如此的渺小和自私，妈一定很难过、很伤心，老妈，对不起！
　　 内疚，和爱人商议把老妈接来，一拍即合。路上，又遇到了院外的那只老母狗。她被遗弃了，却始终不愿相信，她曾经带给过那么多欢乐的家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她怕家人回来找不到她，一个月里，冒着零下10多度的寒冷始终在已经夷为平地的空地里等待。夜深了，偶尔还会传来她的哀鸣。我想那只狗也会有很多子女吧，他们一定不知道母亲会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地里。你们怎么不回来看看她啊，你们的母亲受难了，她需要你们的帮助！可——你们，都在哪儿啊？
　　 那位因脑萎缩而滞留在附近的老太太，也发现了那条狗。也许同病相怜，她捡了些砖头为那条狗搭了个窝。晚上，她蜷缩在狗窝附近的楼洞里过夜，白天就领着小狗一边毫无目标地找自己的家，一边逢人就问：我儿子呢？看到我儿子了吗？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难受极了。再联想到我的母亲也羸老得不成样子了，我却并没有怎么把她当老人看，没去认真地想过如何去关心她安慰她，似乎完全忽视了母亲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自己都感到心寒。
　　 风冷冷地吹着，眼眶鼻尖感受到的冷，穿心而过，我不由得抹了把脸。爱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用暖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快走吧，妈在家等着呢！
　　 到了家，妈正把自己埋在相片堆里回忆。看见我们来，妈拿着我看小人书的照片对我爱人说，那时是我最乖、最听话、最招人喜欢的时候。每天一下班，就能看到我在门口接她，心里就暖乎乎地，恨不得把我抱在怀里使劲亲两口。她又拿起一张我骑在大树上的照片说，我那时候上小学了，开始淘气，调皮，不爱学习，于是老师总找家长，一个月要去和老师承认好几次错误……
　　 我们的眼睛又随着母亲的目光盯在了我刚入伍的照片上。妈说，那时候父亲病了，当时的她很无助，而我却一夜之间懂事了，知道没人依靠得好好学习了，后来还考上了军校。但好事总会多磨难，为了给我改专业，她连着好几天到领导家求人，受冷脸、挨白眼，有的人干脆就往外撵她。有的领导不在家，即使那时候已经深秋，天已渐渐转凉，她还是会在人家院子外一直等到深夜，这才终于感动了“上帝”。可这些事妈以前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最喜欢这张了，”妈拿起我立功时候的照片，“一个二等功，三个三等功。我逢人就给人家看，逢人就给人说，我儿子还真行……”
　　 当时我感觉母亲就像个祥林嫂。
　　 “那时候你长得也帅气，不像现在肥粗老胖……对了，妈和你说，你别没事就出去应酬，看把肚子都搞大了，这样容易生病的。算了，不说你了，老喽，没用了，说话也没人爱听了。”说完，妈原本刚刚骄傲兴奋的笑容里又透出了一丝无奈与落寂。我知道那时我总顶撞她，她有些伤心了。
　　 “最近总觉得身体不对劲儿，前些天还去了公证处。如果哪天我一不留神走了，好歹对你们也算有个交代喽！”
　　 我默默听完，没说话，慢慢走上前拉住妈已经皮包骨的手说：“妈，咱们回家……”
　　 光阴如昨，岁月易老，牵手化作搀扶间，长大了我们累老了妈。时光漂白了黑发，褪色了容颜。面对着苍老，我们不可挽留，伤感叹息似乎全无用处，抓紧时间吧，再抓紧些，要孝顺请趁早，于是老人有福，儿女才会心安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