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后的下午，六十多岁的老支书王铁匠骑着摩托车回家，不慎从硷畔洼上摔了下去，车毁人亡。
　　 身强体健的王铁匠打了半辈子铁，临了却被摩托车这个铁家伙带到了十几米深的旱沟里，从此撒手人寰。这样的结局也许他从未想到，更让村里所有人震惊。
　　 王铁匠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万祥。他之所以被大家叫了一辈子王铁匠，源于他年轻时的职业。早些年人们劳作，铁锨，镢头，镰刀，锄头……全凭铁匠师傅们手工打磨。如今那种叮叮咣咣，热火朝天打铁的场景也许只能从我们儿时的记忆中寻找了。
　　 王铁匠出殡那天，家家户户能干活的几乎都去帮忙，只有三十岁的二楞和他七十岁的老爹没去。
　　 晌午时间，埋人的都回来了，三三两两地坐在村中央小卖部门前的大槐树底下拉话。二楞拖拉着一双张着嘴的布鞋挤进人群，讪讪地说：“我听说这回事情过大了，王铁匠的儿子铺摊了好几万埋他大哩。酒席咋样？都给你们发的甚烟？”
　　 栓子不屑地说：“你这号人，张四贵的马，用起就卧垛了。庄邻院舍的，你咋不去？”
　　 “哼，就算他们用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去。你没见去年选举时王铁匠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不就因为我投了广林子的票，没选他么，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至于吗？”二楞愤愤不平地说。
　　 “二楞呀，你真是个白眼狼!前年你们家的窑塌了，是谁领一群人没明没夜地给你箍的新窑？那一年下大雨，你大在西山上拦羊，是谁冒着大雨把你大接回来的？还有……”腿脚不好使的桂花婶是小卖部的常客，她正坐在槐树底下长一针短一针地纳鞋垫，听二楞这么说，不由地数落起来。
　　 “就是么，前几天王支书还让我给你大捎了一堆旧衣裳呢，如今人都死了，你咋还这样说人家哩？有点良心没有？”四十多岁的柱子刚从坟地回来，他一边脱掉鞋，倒出鞋壳里的沙土，一边瞪着眼睛质问二楞。柱子是村里的会记，他和支书打交道多年，深知老支书的为人，也和支书一起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村里村外，口碑较好。他不允许别人这样说他，尤其像二楞这样的二杆子。
　　 二楞可不买账，“你们知道个甚？我们家的窑塌了，他是村支书，他不给箍谁箍？他去山上接我大，那是因为羊群里有他家的羊。旧衣裳，那是人家乡上救济的，又不是他们家的……”
　　 "唉，跟你这号人就拉不成个话。对了，去年选举时你为甚不选王铁匠？人家王铁匠当支书这些年给咱村的人做了多少好事？修路，打坝，引水浇田……"万有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一锅老旱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哼，王铁匠，能人倒是个能人，可就是一毛不拔。那年我赌输了，我去他家借钱想把本捞回来，他一分不借，还臭骂我一顿。哪像人家广林子，去年我去镇上赶集，人家硬拉着我在集上吃了一碗羊杂碎，还塞给我200块钱，让我把外面欠的赌账还了，人和人可真是比不成啊。”
　　 “你说甚？广林子也请你吃饭了？这小子，为了拉选票，真是费尽心机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捞了两条草鱼，非要送给我，让你婶子骂走了。那年他偷了我们家的羊，到现在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有。如果不是为了选举的事，他能给我送鱼？他连他娘都敢抡起棍子打的人，谁敢选他？也就……”
　　 “哎，不敢说了，不敢说了，广林子来了！”二楞打断万有老汉的话，屁颠屁颠地朝广林子的宝马凑了过去。
　　 广林子摇晃着一身肥肉钻出车门，捋了捋大背头，扶了扶墨镜，嘴里嚼着口香糖，结结巴巴地说：“都……都在这儿呢？我……我给大家说个事，我们敬爱的村……村支书……王铁匠死了，不，走……走了。从今个起，我……我就是咱白土坪村的代……代理支书了！大家有甚事就……就尽管找……找我！这是陈……陈乡长的意思！”广林子激动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不想越是激动越结巴了，这是他在监狱里落下的毛病，他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不过，只要有乡长撑腰，有乡长的小蜜在，还有夜总会的那一帮哥们，这回这个村支书是当定了。
　　 “恭喜刘支书，贺喜刘支书！大家鼓掌欢迎！”身材瘦小的二楞站在五大三粗的广林子旁边，仰着脖子瞪大眼睛盯着广林子的嘴巴，估计广林子再结巴一会儿，二楞的脖子都僵了。好不容易听他宣布完毕，赶紧鼓掌，却发现其他人低头的低头，抽烟的抽烟，居然没一个人用正眼瞧他们一眼，二楞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
　　 广林子心里愤愤地想：哼，要不是指望开发旅游能捞点油水，我才不回这鬼地方呢。就你们这些老不死的，谁稀罕见你们……他拍拍二楞的肩膀，说：“我……我还有事，你们继续啊！”说完硬挤了一个微笑，招一下手，开车离去。车轮卷起一道道黄尘，落在路旁的玉米地里。
　　 今年的庄稼长势不错，多亏了王铁匠，都是他一次次东奔西走找上面要钱才有了今天这水浇地。庄稼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但是村里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少，尽剩下一些老人娃娃在家，年轻人都进城了。混的好的，连父母接到了城里，混的不好的，粮食打下送得来，娃娃养下送回来，到了能上学的年纪，再把娃娃接到城里去。村里的学校早就变成了村委会开会的地方，就连乡上的中心小学也和中学合并了，总共还不到100个娃娃，叫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
　　 “唉，世事要变了，粪爬牛也要飞上天了。”万有老汉望着远去的宝马，举起旱烟锅梆梆梆地在鞋底磕了两下，装进布烟袋里，佝偻着背，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
　　 站在路边的二楞不好意思地瞅一眼大家，拖拉着两只破鞋，趁机离开，“万有叔，等等我，相跟上。”
　　 树下的人们，陆续起身，该吃晌午饭了。
　　 桂花婶坐着没动，她昨天吃了一碗荞面搅团，到现在胃还难受着呢，“过去三天两头捣禁闭门子的人，现在也能当支书了？”她紧皱眉头端详着手里的鞋垫，自言自语。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纳的第十双鞋垫了，再凑十双，又能拿到城里让侄女帮她卖掉了。
　　 桂花婶守寡多年，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在城里打拼。孙子孙女小的时候，她的腿脚还利索，两个儿子抢着往家里接，非要给他们领娃娃。后来娃娃领大了，老娘就没用了。两个儿媳妇比着比着挂脸子，桂花婶实在呆不下去，只好又回到乡下，挑好地种了两块，其余的都让侄子大成种了。大成在城里的工地上伤了一只手，不得已回来了。只要他能帮自己拉扯一把庄稼，那些地他想咋种就咋种吧，总比荒着强。反正承包给别人也给不上价，一亩水浇地才50块钱，旱地白送人也没人种。没事的时候，她就喜欢坐在大槐树下拉话，纳鞋垫。这里是最聚人气的地方，也是村子的中心，不仅南来的北往的要路过这里，村里的闲人，或者上了年纪的，都会来这里坐坐。平常老支书从外面回来，总会在这里歇一会儿，拉拉话。头顶的老槐树枯了又绿，绿了又枯。这里的常客也在一茬一茬地换，有的被儿女接到城里享福去了，有的永远长眠于这片熟悉的土地，正如老支书一样。
　　 后晌，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卖部的老板兰花接了个电话，给门口坐的桂花婶招呼了一声，急急忙忙向广林子家跑去。
　　 广林子他娘巧珍婶正站在羊圈门前喂羊呢，六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她从哪割了那么大一背苜蓿，那么重，还能背得动？唉，真是个苦命人啊……
　　 “婶子……”兰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撞到谁身上都接受不了呀，就算是个逆子，也是父母心头的肉啊。
　　 “昂，兰花来了……来，赶紧尝尝我们家的夏果子，酸酸甜甜的，正适合你们年轻人吃。我的牙口不行，咬不动。早就想给你送一点，你们商店门前老是坐那么多人，我那个愣大害得我没脸见人么，唉！常把你麻烦的，一接到电话就跑来了，我也实在是不知道咋感谢你了。”巧珍婶用衣襟擦了擦沾满绿渍的手，抬头从羊圈旁的果树上摘下几个苹果递给兰花。也许是她预感到了什么，也许是独处久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来，话匣子打开了。
　　 兰花接过苹果，心想：要不我先瞒着吧，否则这会儿连个通往县城的车都没有，婶子去又去不了，不去又着急，这一晚上咋熬过去啊。她吞吞吐吐地说：“婶子，警察……又打电话了。”
　　 “唉，我知道，我知道。你一来，我就知道广林子又犯下事了。好人寿不长，害祸一千年。我那个愣大……就没死兰你说？死了撒就不要害人兰。”巧珍婶脸色灰暗地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抓起一把苜蓿撂进羊圈。
　　 “婶子，你别难过，明天去城里看看再说吧，我先回了昂。”兰花赶紧转身离开，生怕自己说漏了嘴。
　　 “昂，你回吧，我不难过，不难过。这些年，我都习惯了……”巧珍婶抬头挥了一下手，继续喂羊。
　　 第二天前晌，等巧珍婶坐着班车走远了，兰花才和桂花婶说起这事儿：广林子死了，是昨天后半晌出车祸死的。警察说他是酒后驾车，车速太快，钻到油罐车屁股底下了。
　　 万有老汉扛着锄头刚好路过这里，表情复杂地说“唉……粪爬牛上天了。”
　　 来运家的傻儿子宝根正骑着一把扫帚在小卖部门前玩，立马就学会了这句话：“粪爬牛上天喽！粪爬牛上天喽！”也许十岁的他不懂万有老汉为甚要这样说，但是他和爷爷下地的时候，粪爬牛，地老虎等没有他不认识的。
　　 早早辍学的宝根其实不算太傻，也许由于遗传因素，只是反应有点慢，加之父母又没文化，辅导不了作业，老师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指责家长不负责任，宝根的娘一次又一次说好话，但是老师还是不依不饶，说家长没能力辅导孩子的作业就报个小饭桌么，报不起小饭桌就别上学了，回家种地去，省得一考一个不及格，老是拖她们班的后腿。后来宝根真的就辍学了，有时候呆在城里帮他娘扫垃圾，有时候回到乡下帮爷爷种地。
　　 宝根的娘是个清洁工人，一个月才挣1300元的工资，而报个小饭桌最少也得500元，剩下那点钱还有房租，水电等，根本就不够用。可是她斗大的字不识一石，还天生有点憨。什么听写生字，批改黄冈小状元……那简直就是难为她。指望宝根她爹就更没事了，那也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但是人却一点都不憨。他和广林子是堂兄弟，小时候两个人合起伙来干了不少坏事，长大了照样不学好。什么KTV，夜总会，足疗坊……没有他不知道的。大概他在工地上抱砖挣的那些钱都拿去鬼混了吧，宝根和他娘只有在过年那几天才能见到他。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天时间，广林子出车祸的事在村里人尽皆知，以往谁家的娃娃要是不听话了，大人会故意吓他“看，广林子来了！”娃娃立刻变乖了。现在不行，连玉红家三岁的儿子都知道广林子死了，是出车祸死的。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总不忘总结一句：人啊，坏事做多了，总会遭到报应的。若是不报，时候未到。
　　 尤其那些被广林子欺负过的人，更是走哪说哪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不过说起这个广林子的所作所为，的确可恶又可恨。小的时候，经常小偷小摸不说，还故意搞破坏，白天偷了人家的西瓜被看瓜人抓住说了几句，晚上就偷偷跑到瓜地里挑大一点的西瓜挨个扎洞。长大以后，谁家要是娶个媳妇，嫁个女儿，摆个酒席……必须在头一天先拿上好烟好酒给他上供，否则第二天绝对跟你找事。好在这些年不是在禁闭里关着，就是在城里混着，很少在家。最近突然听说广林子发财了，开着宝马，拎着皮包，还带俩小弟。发财后的广林子似乎连人也变了个样子，碰见村里上了年纪的叔父大爷，至少也能主动打声招呼了。去年为了选举的事，还给村里不少人送了礼。广林子他娘总以为儿子变好了，瘦削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广林子从监狱出来后，名义上他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夜总会，背地里却跟着这个吸毒的狱友早就干起了贩毒的勾当。出事那天，为了庆祝自己当上支书，特意从乡上接来陈乡长，又去足浴坊找来陈乡长的小蜜，在城里的万宝楼摆了一桌。酒足饭饱之后，广林子开车送乡长和小蜜回足浴坊，不料酒劲儿上来，毒瘾发作，手脚不听使唤，一头钻进油罐车屁股底下，不但自己一命呜呼，害得人家乡长大人和花枝招展的小蜜也双双变成了残废。
　　 又一位村支书走了，白土坪的的村支书还得通过选举产生。有些人蠢蠢欲动；有些人望而却步；有些人稳坐钓鱼台，坐等鱼儿来；还有些人，心里早有了支书的人选，就差填选票了。那么，白土坪村未来的村支书到底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