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叶子很优秀，大学时期就是学生会主席，同样在大学时期也是他第一个谈恋爱。嘿！还真让他谈成功了。于是，毕业后大家首先向他祝贺新婚大喜，当然，紧跟着就是祝贺“小叶子”的诞生。再于是，同学们都私下称他“叶先进”。
　　 “叶先进”也真是不负众望——同届的同学中，他第一个提副科，第一个提正科，第一个提副处，又第一个提正处。
　　 二零零五年七月，我因工作需要调到北京一中直机构工作。一天上午，忽然接到叶子的电话：“老同学，当京官了！”
　　 “咦？叶处长，干嘛呢？”
　　 “不能叫处长了！”
　　 “咋了？犯错误了？腐败了？被撸了？”
　　 “去你的！没有。是俺当县长了！”
　　 “我哩个天那！你还真是先进！不过你县里百姓肯定是河南最富！”
　　 “为啥？”
　　 “因为他们的县长是先进了！”
　　 电话里传来叶子的哈哈大笑声：“好啦，不胡扯啦！说正事儿！听说你和某某领导很铁，请出来吃饭啊！”
　　 “你要干嘛？发财了吗？”
　　 “当然有事请示汇报！”
　　 “领导工作实在忙，身体又不是太好，一般不出去应酬。即使有，也是夫人陪同照顾，我约约看，别抱希望。”
　　 “夫人陪同更好啊！不就添一双筷子吗！一定约出来！”
　　 “大概几点？需要我订饭店吗？”
　　 “我再有三个小时就到了，先处理点其它杂事儿。就约到晚上七点吧，饭店我都电话订好了，北京饭店！不见不散哦！”
　　 我心里一哆嗦：“先进，赶快退了，换个饭店！那里太贵！”
　　 “你扯淡！能多贵？不就是个饭店吗？不换！”
　　 “先进，真的别去那儿，太贵！我订别的饭店。”
　　 “你敢？！就这么说好了！”
　　 “先进县长！你简直就是头猪县长！赶紧......”
　　 话没说完，他就挂了。然后是五六个小时不接电话，偶尔回个信息说：“不换！不换！就不换！他捏捏的，俺第一次在北京请客你就捣蛋！不换你能把俺咋滴的啦！”
　　 我回信息骂他：“你他捏捏的啥县长，猪头小队长！”因担心信息不安全，没办法进一步说，只有随他了。
　　 晚上六点，终于接到叶子打来的电话：“石头，我们已经在饭店恭候你和领导的到来了！对了，还有领导夫人。耶！你还别说，这个饭店还真漂亮哦！”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和他废话：“酒水怎么安排的？”
　　 “放心！县里几个领导凑的几瓶茅台，咋样？没丢你人吧？”
　　 “好好好！算你先进！你赶紧让司机去红酒专卖店买两瓶一千元左右的，给夫人准备着！”
　　 “买？买啥？这么漂亮的饭店会没有红酒？不去，在饭店里点几瓶吧。”
　　 我急了，又怕身边同事听到误会：“先进县长，听话，快去买！饭店里的太贵！”
　　 “不去了，累！还得准备向领导汇报请示呢！”
　　 “你他妈的快去！”
　　 “我他妈的就不去！”
　　 “你听话不？”
　　 “不听！他奶奶的腿儿！贵？能有多贵？！我是县长！我们一个县请不起领导夫人喝瓶红酒吗？你爱咋滴咋滴啦！哼！俺带着钱呢！”
　　 说完，又把电话挂了。我叹口气，起身向领导办公室走去，然后坐在他办公室门口的长櫈上等。
　　 晚上七点，我们准时到达北京饭店。“先进县长”真不愧先进二字！风度翩翩，谈话潇洒自如，还不失风趣。除了身上有点陈旧的衣服外，整个礼节、寒暄、汇报、请示均做得恰如其分，不时地引来领导和随行人员的哈哈大笑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谈话兴致却在一分一厘地提高！终于！他的请示汇报得到了领导的首肯。
　　 饭菜已经上好，就座开始了。叶子看看我，站起身来：“尊敬的领导和夫人！尊敬的各位同志！我今天很荣幸！我从河南一个小县来到都。我代表了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的领导班子成员，更代表了八十余万父老乡亲！代表了父老乡亲的期望！我荣幸的是，领导在百忙之中仍然挤出时间，仔细地听取了我的汇报和请示！更难得的是，领导在详细了解、认真询问、和提前对我县的发展概况做了调查分析的前提下，对我的请示汇报给予了肯定！还有，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领导夫人的光临！好！值此令人振奋时刻，我代表我县的八十多万父老乡亲向在座的各位关心、支持和帮助我县发展的同志们鞠上一躬！”
　　 说罢，叶子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兴高采烈地向服务员说：“上酒！咦？对了，我们大家喝白酒，请夫人点个可口的酒水！”
　　 领导夫人笑了笑：“石头，替我点吧。”
　　 我无奈地看看叶子：“婶子还喝那个牌子的酒吧？它适合您的味口。”
　　 还没等夫人回答，早已不耐其烦的叶子猪头般地抢话：“一定点夫人爱喝的那种酒！”
　　 领导夫人和领导相视一笑：“还是石头心细！也难得贵县一片真情！那就还点那个酒吧！”
　　 我又可怜地看看叶子这个伟大的“猪头先进县长”，再不敢犹豫，在服务员递过来的单子上写下了所知道的、领导夫人爱喝的那种酒的名字。其间，领导夫人的司机起来问服务员洗手间在哪，然后走了出去。
　　 很快，在叶子这个“先进县长”的谈笑风生中，大家频频举杯，热烈非常。
　　 十九个人中，跟夫人敬酒时，咱们河南人最豪爽，叶子更豪爽！喝的也是夫人爱喝的酒。最后，干脆大家都喝夫人爱喝的酒，再最后，喝酒时完全忘了喝这种酒需要加一定的辅助饮料。于是，大家越喝越高兴，越喝空酒瓶就越多。我一看，咋滴啦？就我傻啊？我也喝！管他奶奶的个腿儿呢！反正有叶子这个“先进县长”在前面当着呢！不过喝着喝着，叶子不见了。
　　 饭店洗手间里，叶子要哭了：“石头！真的很贵！”
　　 我无奈地叹口气，从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我也真的就这么多了！杯水车薪，早点还我！老子还在住集体宿舍呢！”
　　 关上洗手间的门，我听到叶子的电话声：“张书记！……快打钱吧！”
　　 “咋回事？……怎么这么贵？”
　　 “我上当了！”
　　 “上谁的当了？”
　　 “上我同学的当了，啊？不！是上我自己的当了！怪我没听石头的提醒！……快打钱吧！……你就是枪毙我，也得等我回去了不是？求求您老啦！”
　　 “好！你给我等着！回来我再收拾你个混蛋！”
　　 ……
　　 晚宴终于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领导夫人搀扶着领导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一看叶子这个猪头不在跟前，估计是去前台等他县里的汇款去了。我灵机一动，做出了一个让我一生都忘不了的决定——不管叶子这头猪了，开溜吧！
　　 第二天午时，我被叶子叫到一家小饭馆，餐桌很静。叶子说：“领导批示了！”
　　 我问：“怎么批示的？”
　　 叶子答：“着成河南省政府落实办理和中央驻郑相关单位大力支持！”
　　 我奇怪地望着他：“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像是谁欠你一百万不还了似的？对了！我的钱那？！啥时候还？”
　　 叶子依旧是那张想哭的脸，从发黄的钱包里找出我的那张卡，放在我面前。
　　 我问：“你县里打钱结的账？嘿嘿！真是先进县长啊！”
　　 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顿了顿，又一口把那半碗酒喝完，才长出一口气：“结账时我才知道，领导夫人提前让司机把那种酒换成了她早就准备好的一百多元钱的普通酒，只是标签和包装和真的一样。吃饭时我一问服务员那种酒的价格，当时就吓傻了！我他妈就是一个猪头县长！”
　　 我如受雷击，呆住了。想起以前几次陪领导夫人喝那个酒，想起昨晚点酒时她和领导的相视一笑，想起她的司机每次宴会前都去洗手间我还反感，想起她说的“还是石头细心”，想起了我昨晚的逃避……
　　 “叶子！”
　　 “嗯？”
　　 “你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的领导吗？你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的为民吗？”
　　 “不知道你啥意思！反正我不是！领导给河南省政府的指示中还说我‘他很能干，就是酒量不好，希望他在县里多呆几年，把酒量练好了再走’，我咋不明白他的话呢！”
　　 “好！叶子，我也不是！我心胸太狭窄！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猪头县长！我才是猪头秘书！”
　　 我端起酒碗：“叶子，喝吧！喝了这碗酒！我就告诉你领导的意思了！”
　　 我和叶子痛饮了三大碗，然后相约离去。
　　 二零一五年四月，我和还是某县县长的叶子赶到了北京。医院病房里，领导夫人被癌症折磨得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你们来了！”
　　 “是的！夫人，我们来晚了！”
　　 “十年来，叶子做得很好！当年，是我在领导闲谈中建议你在那个县多留几年的。为的是让你多为乡亲做点扎实的事！你没让我们失望！在你的治理下，县里的经济建设飞速发展，各方面有条不紊！后来省里调你任市长你都不去……可是孩子，你心里苦吗？怨我吗？”
　　 已是半头白发的叶子跪在夫人的病床前，涕不成声。
　　 她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拍着叶子的头：“孩子！是你做的好！自那次从北京回去后，你滴酒不沾，看来你是真会喝酒了！也真理解“先进”二字的含义啦！回去后就到市里上任吧，这已经是领导第五次推荐你啦，希望你在更高的领导岗位上做得更好！”
　　 又转向我：“你也很好！写了那么多的弘扬民族精神的爱国作品！好！”
　　 望着她慈母般的眼神，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向秘书招招手：
　　 “请你们来，是我有个心愿未了。那次晚宴后，我就跟领导说，如果这两个孩子没让我失望的话，我就真的把家中珍藏多年的那瓶酒打开，请他们喝一杯！请吧！我的两个优秀的孩子！可惜，婶子没法陪你们了！”
　　 接过秘书庄重地捧在手里的两杯琥珀般又有点墨绿色、浓香四溢、困扰了我们十年的酒，我和叶子情不自禁，一滴滴泪珠滚落在这“百年人头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