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朱睁开眼睛，感觉脑袋晕晕沉沉的。妈的，温三牛这个狗日的把老子带到哪里来了？怎么全身湿淋淋的？到处水滴水淌的。他终于清醒过来，不由得环顾四周，发现他并没有被带到哪里，而是还在原来的地方。看来拴他的这棵树已经倒了。现在，他还被捆在树干上，仰面朝天。天灰乎乎的，正下着细雨。唉！难怪雨水落在老子的脸上身上，衣服裤子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体上，真不好受。几点了啊？老子答应老婆子回家吃晚饭的。这个温三牛，你这个杂毛，把老子捆得这么紧，还捆这么多道，这如何挣得脱？好你弟兄两个狗日的，怎么跑了，两个怂人！老朱嘴里不停地叫骂着，他侧脸看了看，那几棵被砍倒的树还在，他眉毛挑了挑，又转过脸，看了看他的篮子、斧头，都还在。
　　 他闭上眼睛，以防雨水打在他眼珠子上。死老婆子，还说今天不会有人来砍树，怎么，今天我要是听你的话，不来，这温家两兄弟不知还要砍倒多少棵树呢，这些都是上等木材珍稀树种，那要有多少损失？岂不便宜了这两个偷树贼？我怎么对得起每月领800元的补助呢？好在老子坚持是对的，爹爹交斧头给我时说过，做事贵在坚持，叫我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热爱的这片绿色。那些年，爹爹挣工分还要守山守林呢！自己接手后，起先每月50元，后来涨到200元，400元，600元，到今天的800元，更何况自家还种着土地呢？不愁吃不愁穿的，守守林，每月领着钱，知足吧！
　　 老天还是长眼的啊，终于不下雨了，这就对了嘛！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我老朱此时的情况，再下，淋得我难受。附近会不会有人啊？不能就这么躺着。“有人吗？”“这儿有人吗？我是老朱！”“老朱在这儿！”他大喊了几声。
　　 除了林涛回响，没人应答。想想也是，这个时候了，谁会来这儿呢？除了他这个守林员，除了与他作对的偷树贼。一想到偷树贼，他又开始骂起来。好你个温三牛、温四熊，趁我儿子结婚这几天，居然相约来偷树。真会挑日子，你可低看老朱了。我今天偏要来，让你防不胜防。真是人家说的，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老大温大虎、老二温二豹这两人就本分，规规矩矩的，不偷鸡摸狗，不投机取巧，日子虽然穷点，但人家过得踏实。这老三老四就这德性，专干这不靠谱的事！今天竟然敢拴我，撕我的罚单，看老子明天能饶你们不？
　　 灰蒙蒙的天终于被夕阳撕开一个口子，夕阳西照，晚霞照到老朱身上，映得额头上的血迹更加深红。远处，几蓬正在开放的杜鹃花，红艳艳，蜂蝶飞舞。
　　 又过了一会儿，夕阳渐渐消失。老朱感到头昏沉沉的。这两个杂种！幸得树倒下来根部与地面有点距离，不然老子今天就冤里冤枉地死在这儿。看来没人来了，只有等死老婆子发觉我迟迟未归喊人来找我。老朱想到这儿，干脆一动不动了，得保持体力。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又倒回来了……
　　
　　 二
　　 八辆面包车披红戴绿，打扮得花枝招展，齐排排地停在青石冲村口那片绿油油的竹林旁。老朱的儿子讨媳妇了。
　　 一时间，敲锣打鼓的声音，鞭炮的声音，娃娃们打闹的声音，加上见到亲朋好友进村时狗叫声，安静的小村子一下子喧闹了起来。在这个村子里，最热闹的就是讨媳妇。老年人笑，青年人闹，娃娃拿着喜糖满村跑。
　　 院子里，张灯结彩，大红喜字窗上贴。十来张八仙桌已经放好，厨师正在上喜菜。有小炒瘦肉、百合炖肉、凉白鸡、酥肉、羊肉、排骨煮藕、油炸洋芋荞丝、花生、煮猪脚、炒火腿、酸菜红豆汤、白菜煮豆腐、鲜汤鸡等共计十六样菜，每一张桌上放着两包喜烟，两瓶喜酒，一盘瓜子小糖。客人们已经就坐。只等鞭炮一响，就开始吃了。果然，六点九分九秒，喜炮响了起来。小孩子们远远离着，双手蒙住耳朵。喜炮之后，人们开始动筷，推杯把盏，划拳猜令，热闹非凡。
　　 老朱与老伴牛翠娥进进出出，逢人就发烟，递喜糖，笑得嘴都合不拢。
　　 “老朱，你这是从哪儿来呀，一身的树叶子、松树毛。”打趣的人明知故问。
　　 “刚从山上下来。”老朱尴尬地笑道，“还未来得及换衣裳。”
　　 “哈哈哈！这个老犟牛！儿子结婚大喜，还上山半日。”
　　 青石冲，坐落在乌蒙山一个山谷里，这儿海拔2300多米，山脊沟壑里的村寨稀落，离县城较远，平时几乎很少有外人来，只有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才会这样热闹。
　　 晚上，属于年轻人，是青年人的日子。洞房里，欢歌笑语，一波又一波……
　　 老朱安排好远道而来的亲戚，就早早地睡了，他不想碍这些年轻人的雅兴。
　　 第二天，传下来的习俗，要招待远方亲戚。然而，细心的人就发现，只有老朱妻子忙上忙下，老朱的身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村外通往山上的路上，走着一个瘦高的汉子，他棕褐色的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身上背着一个篮子，走路呼呼有声。他一身蓝色中山服，灰色裤子，黑色布鞋。国字脸，小麦色皮肤，眼睛炯炯有神，直视前方。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青石冲守林员老朱。看看把还在热闹的村子甩在身后，他笑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老婆子，你玩不过我”就开始唱了起来：
　　 “十七十八像朵花，
　　 二十四五到婆家；
　　 三十四五当家去，
　　 整天忙着领娃娃……”
　　 撩拨人心的山歌在如织的山路上飘荡、悠扬。
　　 老朱唱得正起劲，突然身后传来一句：“砍脑壳的，站住！”他回头一看，是自己的老婆牛翠娥。她火急火燎地从后面赶来，手里还捏着一把一半绿莹莹一半白生生的大葱，一脸不高兴地说：“老倌，今天你就不要去守山了。讨儿媳妇是大事，快跟我回去。好多事情需要你忙。”
　　 老朱听了，脸上阴沉了下来，说：“为什么？儿媳妇昨天已经娶进门了，今天还要安排我做什么？”
　　 “做什么?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活计太多，亲戚朋友还在家，有的今天要走了，要送啦，要陪着说话啦，我一人忙不过来。你天天在山上转悠着，不去一天，不行吗？”牛翠娥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越发多了起来。她相当不满意自己的老头子这股执拗的牛脾气，爱青石冲这片山林胜过自家的一切，连娶儿媳妇这样的大事，也在家待不住，要往山上去。
　　 老朱看到牛翠娥难过的表情，抬头看了看山上的方向，折转身往村里走去。走了两步，突然站住，沉声说道：“不行，万一今天就有人上山偷着砍树呢？”
　　 牛翠娥生气了，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你真是砍脑壳的！你不会找村民小组长李云海，他会安排的。守了几十年，别以为真离不开你这个木疙瘩。你不就是一个守林员吗？”老朱听了，不气反笑，一脸自豪的模样：“老婆子，乱说了。我父亲守了一辈子，绿油油的几座山传给我，可不能在我手里毁了，让山变了色。”
　　 牛翠娥狠狠地瞪了老朱一眼，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不去一天就毁了，偷树贼就集中在这一天了。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走，跟我回去，事情多。”
　　 老朱眼睛珠子一转，突然嬉皮笑脸起来：“不是还有女儿在家，还有你弟弟云福吗？还请了左邻右舍帮忙吗？不差我一个啊！”
　　 牛翠娥气得直跺脚，在地上“呸！”了一口，接过话头：“越老越爱说屁话。你是当家的，不能少你，这是礼数。”
　　 老朱收起笑容，心里暗想：这会说我是当家的了！买家具时，你说我懂个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人嘴两张皮，由你这个臭婆娘翻着说。
　　 牛翠娥见他不说话，脸色阴沉地站在那儿，就加重语气，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陪你这砍脑壳的干瞪眼。”
　　 “你自己回去吧。”老朱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转身走了。
　　 牛翠娥见状，恼得把手中的那把大葱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踏，声音像哭一样：“天啊！我牛翠娥怎么了，摊上这么一个不管事的男人！叫我怎么活啊！
　　 老朱听了，皱了皱眉头，耸了耸肩。走了几步，轻声说道：“老婆子，又故意耍赖，故伎重演，不灵了。”
　　 看到老朱消失在拐弯处，牛翠娥不说话了，拍了拍屁股，自言自语地说：“木头人，你不在倒好，免得在我面前指手画脚。这回讨儿子媳妇，我放开心做主，把你晾在一边。”说完转身往村里走去，突然又转身大喊：“老倌，记得多喝水，晚上回来早一些，一起吃晚饭。”
　　 远远的声音传来：“好！我答应你，老婆子！”
　　
　　 三
　　 村西头，一座破旧的土基屋，房门紧闭。屋子里灰暗，楼梯脚下，一个穿着拖鞋，光着头的男人，蹲在地上正在磨斧头。狗日的老朱，昨天你儿子讨媳妇，上午你还上山巡视，害得老子发不了财。今儿个，你一定不会上山了，你家亲戚在，你总要陪吧，哈哈，狗日的，是你的好日子，也是老子的好日子。一想起老朱，他恨得牙齿直响。去年大年三十，以为这个狗日的会在呆家里过年，他就趁机跑到山上，选好一棵红松树，正要美美地砍下去，却被老朱抓了个正着。还说是念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加上是大年三十，就放过他，不然要抓他去乡里。这狗日的，算他狠！
　　 光头男人一边想着一边狠狠磨斧头，似乎想把满山的树砍回家。突然，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吓得他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差一点砍在自己脚上。门一开，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用手蒙住眼睛。地上那磨得亮锃锃的斧口闪着淋淋寒光，异常醒目，张扬，恐怖。
　　 来人压低声音说道：“老四，看你熊样！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走。”
　　 来者正是村里温家老三温三牛。这家共有弟兄四人，温大虎、温二豹、温三牛和温四熊。从小老三老四就淘气，早早辍学在家，做什么事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要么这样做做，那样干干，猴子掰苞谷，掰一包丢一包。因而混到中年半纪，一事无成，尤其是温四熊，三十好几了，还未成家。一个人过日子，免不了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手里有点钱，就跑到城里找女人。这些日子，手里紧了，正在犯愁。昨天见老朱儿子结婚，暗自高兴，正要偷偷上山砍几棵树拿去卖，却看到老朱哼着山歌上山守山，气得他把老朱骂了一上午。昨晚温三牛来找他，两弟兄嘀嘀咕咕了半天。现在，见是老三温四熊进来，方才心安，抹抹汗，轻声问道：“小哥，你能确定老朱今天不会上山？”
　　 温三牛肯定地点了点头：“昨天他儿子娶媳妇，今天亲戚来了这么多，你想想，这么大的事，他还能上山吗？更何况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呢！”温四熊心里不太满意温三牛的说法，昨天老朱儿子结婚大喜，他还不是照样巡山。想到这儿，他说：“万一他上山呢？”温三牛心里觉得老四怎么突然变胆小了，他蛮有把握地说：“没有万一，你放心，老四。”温四熊嘟囔道：“上回过节你说他不会上山，结果我们到了山上，才发现他在山顶那大石头上坐着。害得我们白跑一趟。”温三牛见老四这样，真的有些生气了：“那是上回，这回他一定不在山上的。”温四熊觉得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道理：“那可不一定。老朱这人眼里只有山，似乎其他的都不重要。”温三牛突然发火，声音高起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怂啊！”温四熊见他发火，低声道：“小哥，不是我怂，大哥说过，小心撑得万年船。”温三牛听了老四的话，一脸鄙视地说：“不要提大哥，还有二哥，他们正直，可穷得叮当响，有鸟用？”
　　 温四熊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大脑里却想起去年冬天下大雪大凌。温三牛来找他说，这种冷天气，老朱一定不会上山守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两弟兄忍住寒冷到了山上后，刚砍了一棵树，就被老朱发现了。人赃俱获，结果两兄弟都被罚了500元。还是大哥温大虎二哥温二豹做保人，老朱才放了他们。
　　 温三牛见老四有些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的，心里一股股火直往上冒，心里暗骂：狗日的太怂了，没出息。但没有两人照应，偷树不方便，他强忍住火气，压低声音，肯定地说：“今儿个，他一准不上山。我听到他老婆牛翠娥与她女儿说，把买给你爹爹的新衣服拿出来给他穿，他女儿就问她妈，爹爹今天不上山了吗？牛翠娥说，这几天是你哥大喜日子，还上山，他当真疯了。今天还要宴请亲戚呢！我不给他上山的。让你爹穿戴一新，面面子子地陪亲戚。”
　　 温四熊听完，满脸喜色，一下子觉得来了精神，就像单车轮子打满了气一样，整个身体鼓实了起来，巴不得立马就上山。“那太好了！小哥，这些情况你早说噻！我们走，小哥。”说完转身拿起墙上挂着的一副背夹，就要出门。
　　 温三牛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得意地说：“走，今天好好砍几棵好树，除了卖点使钱，我还要准备做一张麻将桌。”温四熊哈哈一笑：“小哥，我也是除了卖点获得零花钱花，还要做个躺椅，晚饭后在院子里躺一躺。”
　　 几分钟后，两人一人背上一个背夹，悄悄溜出门，他们手里提着斧头，刀口闪闪发亮。
　　
　　 四
　　 老朱迈开步子，一路哼着，很快来到山上，进入林区。
　　 春天的大山，美得出奇。
　　 这片林区对于老朱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山上长什么树，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哪一片树林昂贵，甚至哪棵树上有鸟窝，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从父亲手里接过守山的担子，就再也没有放下过。他爱这片森林，爱蓝天下的本色，爱大山的原色——绿颜色。这片山林和他的血肉灵魂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他看不到绿色就难过，没有绿色他就寝食难安。他曾去过一个远方亲戚家，那儿的山，光秃秃的，他听说以前是绿油油的，被砍了，加上没人经管，再也没有恢复。他在那儿呆不下去了，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就如老朱每天早上早餐煮面条吃，没有葱他就觉得不好吃，那碗面条就吃不下去。当牛翠娥知道他不愿意在亲戚家多住一天的原因时，直骂他有毛病。难道这儿的人就不活了，人家照样过得人模人样的。“你不懂，没有绿色，就如生命里没有了血液来源，会长久吗？”深奥的话，骂得牛翠娥无言以对，只好与他提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