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不是因为一个人，对于和顺这个地方，筷子是不想再来的。1942年9月路过这里，他无意中救下了云儿，却差点把自己的小命丢掉。可是现在，他居然坐在和顺小镇一家叫做可香园的茶馆里悠然地喝着茶。
　　 筷子假装喝茶，一双眼睛却暗地里四处踅摸。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他身上穿的长衫，给了他一个比较妥帖的身份：茶商。这个身份给了他底气，使他比较安心。
　　 “谁是这儿管事儿的，过来一下！”筷子用眼睛的余光扫到有两个日本人进来，认出是日本小队长松岛和他的翻译朱笑，就故意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
　　 店老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殷勤地问道：“请问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可香园的茶是哪儿的货呀？比我茶园种的可是差了一大截，哎呀，这喝着，总嫌不过瘾呐。”筷子意犹未尽地看着茶杯，露出一脸的遗憾。
　　 “先生，这小店的茶叶，都是人家给送，产地究竟是哪里我也说不清楚，大家来了，只不过是为了歇歇脚聊聊天放松一下。这兵荒马乱的，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也不愿意冒着风险开这店，得罪之处还请您多担待些。”店老板躬身站在筷子面前，放低声音陪着笑脸解释。
　　 筷子斜睨着那两个日本人，故意高声大嗓地说：“早知道这儿的茶这么难喝，我出门的时候就该从家里带点过来，真是喝不惯呐。”
　　 果然，那个翻译跟自己的小队长耳语一阵，便冲着筷子走了过来：“喂，我们队长想请你过去喝杯茶。”
　　 筷子心里暗骂一声狗汉奸，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喝也没劲，这茶实在是难以下咽。”嘴上虽然拒绝，人却早就走了过去。
　　 “我对茶很感兴趣，你的，是什么茶，能不能拿出来品尝一下？”松岛热情地问筷子，他向来对茶热衷，只是，来中国半年多，却没能尝到心仪的好茶。刚才无意间听翻译朱笑说，筷子有上等好茶，便禁不住诱惑把他喊了过来。
　　 筷子看着眼前这到处杀人放火的恶魔，恨不得将他撕碎。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条接近他的途径，不能就这样白白断送掉。
　　 “太君既然对茶这么感兴趣，那咱门还真得好好唠唠。”筷子坐在松岛对面，大大方方地说。
　　 “关于茶文化，日本人最有发言权，没有哪个国家比日本更深谙此道。”又黑又瘦的松岛用手指捻着他的两撇胡子，眼神里满是傲气。
　　 筷子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听松岛夸夸其谈，心里不由冒火，他强压怒气，不露声色地说：“这个茶道的确相当有讲究，比如不同的水，不同的茶具，甚至不同时间采摘下来的茶叶，水温的高低，都对茶的味道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与沏茶和品茶人的心态也有一定的关系。”
　　 “哈哈哈，你果然有点意思，别的先不提，你倒是说说看，沏茶与品茶心态不同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松岛饶有兴趣地盯着筷子，觉得之前自己真的有点小瞧这个中国人了。
　　 “茶，自古讲究艺与道，沏茶人若不能做到静与净，心不在焉，急于求成，不会沏出好茶。这样的茶缺少了从容泡制的过程与内在的底蕴，神形俱散或有形无神，品起来自然失了原有的味道。”筷子不疾不徐地回答，他的眼神坦然地迎着松岛的，一副毫不妥协的样子：“更何况，日本人的茶是从中国引进的，所以，若是认真论起来，中国茶道与日本茶道，既可说是师徒，也可说是父子。”
　　 松岛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指着筷子笑道：“你这个人，爱占小便宜。不过我不计较，说说你的茶叶，怎么个好法？”
　　 筷子吊足了松岛的胃口，他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神秘地问：“你知道云南的普洱茶吗？”
　　 “略知一二。”
　　 “普洱茶产自澜沧江南、江北六大茶山，一直深受爱茶人的好评。春尖，是极品茶，清明节前采摘的，叫做明前春。春茶分早春、阳春和暮春，也被分为春尖、春中和春尾。春尖，不但色泽明亮，外形秀美，幼芽肥嫩鲜绿，而且香味持久，入口润泽甘醇，回味悠远，普洱茶正是用这种明前春尖烘青后制成。”筷子有板有眼的一番话，让松岛听得如痴如醉，自诩为茶道之王的他自叹弗如，当即邀请筷子跟他去宪兵队做客。
　　 筷子要的，就是这就话，但是他不能立刻答应，他还要再吊吊这个小鬼子的胃口，以便今后见机行事。于是他站起身，用毫无余地的口吻说：“改天吧，今天我还有点别的事，改天我为太君带点普洱，也让您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茶。”
　　 “也好，如此我就不勉强了，下次来，直接去宪兵队找我就好。”有了茶叶做前提，松岛表现得倒也痛快。
　　 筷子挠挠头，似乎有点为难地说：“只是太君，我们进趟县城不容易，您要是给个特别通行证的话，或者我还能方便些……”
　　 “这个嘛，没问题，朱桑，先把你的给他，回头我再给你开一张。”松岛转头喊他的翻译朱笑，朱笑连忙讨好地递上自己的特别通行证，然后随着松岛走出可香园。
　　
　　 二
　　 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的筷子，之所以跟他们打上交道，是另有隐情的。半个月前，筷子从被炸毁的腾越镇家里出来，一路向南，恰巧路过这个叫做和顺的小镇，无意间救了一名女子，又在绝境中被别人所救，救他的人，正是因为自己，如今被关押在由文庙改成的宪兵队里，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本来，筷子和爹娘有个安稳的家，虽然算不上富裕，倒也衣食无忧。可是自从小鬼子进了腾越镇，他们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筷子，喊你爹吃饭，都啥年月了，还有闲心弄那些。小鬼子整天不是杀人就是放火，让人心惊肉跳的。有他们在这儿啊，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唉……”这天，娘做好午饭，喊筷子招呼爹过来吃。
　　 爹正在侍弄一盆花，听到娘唠叨，起身走过来洗手：“他娘，你就别发牢骚了，咱们活一天算一天吧，人是一条命，这花也是。可惜我糟老头子，就是废物一个，不然早就跟狗日的小鬼子拼了！”
　　 “是啊娘，要想过好日子，就得想办法把小鬼子赶走。”筷子接过话头儿。
　　 娘把半碗咸菜放在桌子中间，拿起一个窝头塞进筷子手里，又递给爹一个，抬头看看天空，担忧地催促道：“小鬼子又是机枪大炮又是飞机的，想把他们赶走，难呐。快吃吧，要不又吃不上了，挨着好几天了，天天晌午饭口儿上，小日本儿的飞机就来轰炸，也不知道为个啥。”
　　 “为啥？听说共党有一批伤员藏在这一带，伤员里有一个大官，鬼子几次围剿不成，才派了飞机来轰炸呗。不过，我也是听说，谁知道真的假的呢。”筷子咬一口金黄色的窝头，若有所思地回答。
　　 爹气愤地说：“不管真的假的，老百姓可是遭殃了，这帮天杀的，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筷子刚要再说什么，天空中突然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转眼，声音就到了屋顶上，紧接着是一阵阵爆炸声和呼喊声，混在一起的，还有咒骂声和哭喊声。
　　 “快跑，爹，娘，快往村外树林子里跑，鬼子的飞机来了！”筷子舍不得那几个窝头，一边忙着往怀里揣，一边催促着爹娘赶紧跑。
　　 娘惊慌失措地拉着爹的手往外跑，嘴里还纳闷儿地埋怨道：“今儿不对头啊，小鬼子咋来这么早呢……”
　　 一句话没说完，一颗炸弹就在她身边爆炸了，爹和娘当即被炸得血肉模糊！筷子放下衣襟扑向他们，身后的窝头滚了一地……
　　 筷子找地方埋了爹和娘，仇恨在他胸中燃烧，他发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晚上，被炸得一片狼藉的镇子里，开始有人回来收拾东西，大家都沉默着，没有往日的说笑，更没有孩子们的嬉戏和哭闹声，惟有几处尚未熄灭的火，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月亮似乎不愿看这凄惨的一幕悄悄躲了起来，点点的星星眨着眼睛盯着这个被倭寇蹂躏的小镇，似乎在为中华大地被铁蹄涂炭而伤感。九月的风，已经有点微凉，隐隐的夜光下，一个小伙子默默地看着只剩一堆废墟的家，扭头奔向驻扎在村东头的一个日军中队。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小伙子躲在街角，捡起一块小石头砸向在门口站岗的两个日本士兵。
　　 “巴嘎！”一个士兵喊了一声，朝着街角走过来。刚拐过弯，正好能躲开对面人的视线，这个士兵就被藏在黑暗里的小伙子捂住嘴，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利落地在脖子里横着一抹，随着一股浓烈的腥味涌出，人就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小伙子狠狠地踢了士兵一脚，又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了出去。另一个士兵问了几声不见回音，皱着眉头纳闷地走了过来，同刚才一样，脖子一凉，还没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就见了阎王。小伙子从容地在士兵身上擦了擦短刀上的血，露出半张脸偷偷朝鬼子中队门口看过去，这才看清原来是筷子！筷子漠然地瞧瞧地上的两具尸体，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转天黄昏，一个上穿碎花小袄，下穿黑色粗布裤，头上蒙着红色围巾的女子扭扭捏捏走在大街上，被四个巡逻的日本士兵盯上，他们嘴里喊着：“哟西，花姑娘……”便纷纷扑了过来。
　　 姑娘迅速闪进胡同，穿街走巷专往背人的地方跑。日本兵分散开堵截，结果，有三个被抹了脖子！剩下的一个看到地上的血不敢再追，吓得哭爹喊娘地跑回中队大院喊人。姑娘迅速脱下碎花袄，解开围巾，原来又是筷子！
　　 筷子一鼓作气为爹娘报了仇，可是家没了，这里再也呆不下去，思前想后，他决定去找在外做生意的表哥寻条活路，没想到路过腾冲时，偏巧遇到了云儿。
　　 晌午过后，云儿正带着那只可爱的小羊羔在洗衣亭洗衣服，盯着水中自己俏丽的倒影，不免愣起了神。
　　 “云儿，听说日本鬼子奔这洗衣亭来了，快跟爹回家吧，这衣服，咱先不洗了，啊。”爹吓得脸色蜡黄，脚步踉跄着来找云儿。
　　 “大家快跑，鬼子来了！”云儿百忙中不忘为姐妹们提醒，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爹，鬼子不进村，怎么偏偏到这儿来？”
　　 “唉，咱和顺不是有六座洗衣亭吗？小鬼子肯定是冲着女人们来的，别啰嗦了，快走吧，再磨蹭就真的来不及了。”爹心急火燎地拉着云儿就走，云儿舍不得把小羊羔丢下，刚蹲下身要抱起来，一双穿着战靴的大脚赫然站在了眼前。
　　 一个日本兵从云儿手里抢过小羊羔，嘴里叽哩咕噜地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道：“羊肉的，好吃。”
　　 云儿心疼那才出生几天的小羊羔，上去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羊羔被挑在刺刀尖上，咩咩地惨叫几声，很快就断了气。
　　 此时，那些没来得及跑掉的洗衣女子被追逐得惨叫着，哀嚎着，有誓死不从的，被刺杀在河边。日本兵转身冲着云儿哈哈大笑，云儿吓得躲在爹的身后。爹赶紧拦在云儿前面央求着：“我的女儿还小，求求你们就饶了她吧……”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另一个士兵用刺刀刺穿了身体，血流如注地倒在地上。
　　 “畜生，禽兽，你们杀了我爹，你们这帮没有人性的东西，我和你们拼了！”云儿目睹这一切，顿时伤心欲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随手抄起身边能拿到的所有东西砸向日本兵。很快，云儿就没有了力气，被几个士兵按倒在地。
　　 云儿挣扎，哭泣，两只脚乱踢乱蹬，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身上的衣服很快被几个日本兵撕碎，露出里面粉红的胸衣。
　　 “你们放开她，混蛋，放开她！”路过这里的筷子眼睛都瞪圆了，当他目睹几个日本兵肆无忌惮地大笑着戏弄云儿，手无寸铁的他一头撞向那个正在弯腰撕扯云儿衣服的禽兽！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筷子已经抢过一支手枪，从未杀过人的他对着愣在那里的日本兵开了火！听到枪声，所有鬼子都开始向这边聚拢，筷子拉起云儿扭身就跑。
　　 “站住，站住，看你往哪儿跑！”筷子拉着云儿没命地往前跑，身后的追兵眼看越来越近，云儿却一个趔趄扭伤了脚脖子！危急中，筷子背起云儿慌不择路地跑进一条胡同。
　　 胡同笔直藏不住人，筷子知道这样的地方不能逗留，正在考虑该怎么办，突然吱呀一声，身边的一扇大门打开，一位儒雅的男子对正在吃惊的筷子招招手说道：“快进来。”没有别的选择，筷子只稍稍犹豫了一小下，就毅然跑了进去。
　　 若不是儒雅男子出手相救，如今在宪兵队受苦的，应该是筷子。
　　 儒雅男子叫赵云川，是当地的一名玉器行老板，那天他听到外面有枪声，知道鬼子又在杀人，急忙跑出去看，才无意中救下了筷子和云儿，也给自己惹下了一场大祸。
　　 刚进院子，外面就传来急促的砸门声，筷子着急地问：“怎么办？鬼子追过来了！”
　　 赵云川催促道“快跟我来，我们家有个暗道，你们躲进去，没人喊千万不要出来。”
　　 “可是你呢？我们藏在这儿不是连累你了吗？”云儿不忍心看着别人为自己涉险，担心地问出来。
　　 筷子把云儿交给赵云川，横下一条心说：“还是我出去应付吧，咱们素不相识，这样的风险，可不敢让你担。最多，我告诉鬼子，是我一定要跑进来，我出去招呼，他们应该也不会难为你。”
　　 “想活命就不要再争了，我的身份是商人，或者能蒙混过关。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们也不要出来白白送死，那样不但搭上你们俩，对我也不会更有利。”赵云川把筷子和云儿推进暗道，自己镇定地出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