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一
慧慧最近很烦恼。
下午放学的时候回到村里,在路上遇到刘婶,刘婶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慧慧,放学啦!她低着头“嗯”了一声,和刘婶擦肩而过的时候刘婶如火的目光让她感到极不自在。在村口的时候又遇到牵着牛刚从三里田犁地回来的拐子四叔,拐子四叔老远就吆喝:慧慧,回来啦。听说你外公外婆过两天就要从云南老家来看你了,是真的吗?犁地的老水牛一身的泥,也抬起头“哞哞”地叫了一声。快到家的时候又遇到接孩子放学的张婶,张婶也热情地向她招呼着。
慧慧感觉整个枫林渡村一下子好像热闹了起来,村里叔叔婶婶们的热情让她感觉很不自在。最近这种“不自在”像酒一样,似乎越来越浓烈了。面对这些“热情”,慧慧感到很无奈,也很无助。当然,慧慧也知道村里面的人为何一下子变得那样“热情”,一切都源于父亲打工出事故后获得的五十万元赔偿款。
二
父亲外出打工的那年,慧慧才八岁。
慧慧记得父亲出门那天是乘二伯家拖拉机进城的,去浙江打工要经过周县县城买票,然后坐29个小时的火车才能抵达目的地。拖拉机发动机打着火,发出“跨擦跨擦”的声音,车头的烟囱冒出一阵黑烟,带着父亲一溜烟奔向县城,父亲穿一身帆布衣裳,显得格外精神。他在拖拉机的后车斗里站着频频向母亲挥手,母亲和她站在门口的砂石路上目送父亲离开,一去,就是三年。
父亲噩耗传来那年,慧慧十一岁,刚上四年级。她记得那天她放学回到家,家里围了好多人。母亲坐在一群人的中间,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儿。拐子四叔告诉慧慧:你爸爸出事故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去浙江父亲打工的工地迎回父亲的骨灰了。按照枫林渡村老家的规矩,落叶归根,但在外面逝世的人是不能进家门的,骨灰只能装在油桐木的棺材里,摆放在阴阳先生指定的阴地里面,选择良成吉日才下葬。慧慧记得父亲的棺材在阴地里放了两年多才下葬,平时一直用粘毛布盖起来。在她的记忆里,隐约记得的只是父亲外出打工时站在拖拉机后斗里频频向母亲挥手的样子,后来,连这点记忆也慢慢模糊了,不是不愿意去想,是真的渐渐不敢去想了,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难免伤感。而安放在阴地里的棺材,她更是不敢去看,她无法去想象,一个精神抖擞,眼神矍铄的大活人,转眼就只剩下几捧白灰的模样。她也常常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将自己托在肩膀上去镇上看露天电影的场景,在露天的小卖部给她买一支冰棍,电影开场的时候就高高地将她举起来,观看开场的电影。后来也渐渐模糊了,因为新的悲伤又来临了。
三
慧慧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开始热闹了起来,平常不怎么上门的亲戚也来看望事故后的母亲和自己。以前为母亲做媒的王媒婆也从几十里外的张家湾赶过来,安慰这不幸的母女俩。王媒婆提了一篮子鸡蛋,和母亲在里屋攀谈着什么,粗略说的是以前母亲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感慨父亲出事故后娘儿俩孤苦伶仃,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临走时却说起要借钱的事儿,母亲心里知道王媒婆的心思,不过是惦记父亲死亡后浙江厂家赔偿的50万赔偿款。便顺着王媒婆的感慨,再次感慨了一番,诉说这笔钱是孩子她爸爸留下的,是要用于孩子以后读书上大学的费用,丝毫不敢抽出来用掉。连自己平常的用度,也要靠自己双手,怕以后下去对不住死去的慧慧的父亲,王媒婆才悻悻地离去。王媒婆前脚才走,村西头的桂花婶子后脚又进来了,手中还提着一盒子桂花糕……
那段时间,慧慧家着实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来“嘘寒问暖”的亲戚朋友太多,慧慧和母亲几乎应付不过来。后来大家都知道慧慧母亲是一根筋的人,知道那钱是要给慧慧上学的,很难再上面打主意,便也就慢慢作罢了,只是仍然关心赔偿款的动向,有时在村里遇见母亲,竟然要求母亲公示存款上的数字,说是都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有个保障。母亲倒也配合,去银行打了存折凭证,公示给了大家,大家才放心地离开了。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慧慧的母亲竟也因病去世了。
四
慧慧记得母亲病情最重的时候,咳嗽都咳出了血块。临去世的前两天,她似乎有所直觉似的,将慧慧叫到床前,将存有父亲赔偿款的存折交给了慧慧,叮嘱慧慧,关于那笔父亲留下来的赔偿款,是要给自己上大学用的,千万不可乱动用。慧慧这才真正感受到母亲的性格,确实是“一根筋”的人,即使在病情最重的时候,也舍不得动一分慧慧父亲留下的钱。
慧慧失去了双亲,从此孤零零地一个人了。出殡那天村里照常来了很多人,最近的亲戚也来了。远在云南不常走动的外公外婆乘了火车也赶过来了,将慧慧母亲下葬之后就是慧慧的生活问题了,慧慧父亲有兄弟四人,在家排行老三。故而慧慧便有三个叔伯。母亲逝世后慧慧便没有了抚养人。几个叔伯都争抢着慧慧的抚养权,这一次慧慧倒是第一次有了选择权,可以选择一个叔伯作为抚养人,也可以轮流着在几个叔伯家生活。慧慧便选择了性格较为和蔼的二伯作为抚养人,这也是母亲逝世前叮嘱过的,生前父亲和二伯的关系也较为铁一些,外出打工那年还是乘二伯的拖拉机去的县城。平常二伯对慧慧也是最好的,顺理成章地,慧慧便跟了二伯家生活。
外公外婆乘火车回了云南,一切似乎又回归于平静。然而,一场风波又在几年后悄然酝酿着发生了。
五
二伯家拖拉机早已毁坏,换了新的小轿车。村里人便怀疑是动用了慧慧父亲留下的赔偿款,有细心的人猜测,慧慧二伯铁定是动用了那笔赔偿款。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那笔赔偿款不仅被动用过,还用了不少,约摸只剩下5万元不到了。要不然,慧慧二伯家不可能有钱购买小轿车。加上慧慧今年也17岁了,上了高中三年级,再过一个学期就要上大学了。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由头追问一下那笔赔偿款的去向。
风闻这个消息后,远在云南的外公外婆也坐不住了,买了火车票又一次坐上去枫林渡村的火车。
慧慧是在周末回二伯家的路上被村里人围住的,这回大家没有了前几次的亲热语气,倒是多了几分冷峻,纷纷追问那笔款项的去处。要求慧慧像母亲那样将存款数目公示一下,也好让大家放心。看着唾沫横飞的乡亲们,慧慧很是烦恼,心里想,这是自己的家事,为何人人都要借着“关心”的名义,横加管束。到最后也不想理会了,只是外公外婆到枫林渡村后,见面竟然也为了这件事,劈头就责问那笔款项的去向。无奈,慧慧只得学母亲的方法,去银行打了存折数据,公示给大家,以确认大家的猜测纯属枉然。
50万原封未动,几年来还多了些利息。大家得到了公示的结果,倒也消停了,安然了,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外公外婆在枫林渡村住了几天后也离开了。
慧慧想,也许进了大学,将这笔钱真正用在了上大学上面,估计一切就会好转了。只是,这沉甸甸的“乡情”让她感到沉重,肩膀上像压了一块铅,疲累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