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中秋
　　 痛别离，今秋月不圆。原野沉沉秋菊开，更深夜阑悲无眠。哀思寄长天。
　　 ——题记
　　
　　 （一）
　　 眼见，中秋的月亮照常升起，还是那么圆，那么亮。可是，从此之后的中秋节，我心中的月亮将是残缺的、暗淡的。父亲，今年的这个月圆之日竟然是给您圆坟的日子！节日里的切切思念，已透过深邃的夜空绵延到了那看不见的天堂。
　　 父亲，您的身体一直不好。母亲说，您中年时就患上了气管炎。寒冷的冬季，家里没条件取暖，您咳嗽得厉害。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您习惯穿着那件黑色的棉大衣。我和弟弟总喜欢把手伸进暖暖的大衣袖里取暖，或钻进大衣襟里躲避那刺骨的风寒。多少年过去了，冬夜里我还在做着下雪的梦，巴望着去享受那贴心的温暖。我傻傻地想，有了那暖和的棉大衣御寒，您怎么还会患上气管炎呢？
　　 玩弄着您的大衣扣子，我筑着多彩的玩具梦：等大衣不能再穿时，我一定取下大颗的扣子，穿上线，做成和伙伴儿的风竹相媲美的玩具。可是，当我上到了中学，心里也早已淡去了做玩具的念头时，您还一直在穿。父亲啊，那件棉大衣竟伴随您度过了二十多个寒冬！
　　 您从哪一年患上了高血压我已记不清了。严重时，您头晕目眩。为此，几十年来您一直在吃降压药。据说，情绪影响血压，可您不总是那么乐观、坚强，喜欢享受宁静吗？无论咱家经历什么变故，您总是挺起不屈的脊梁。哦，父亲，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在您沉静的外表下掩饰着的为工作、为家庭、为拴在您心尖的儿女们的那份惦记和担忧吧。书上说，饮食也会影响血压。可是这么多年，您一直保持着吃清淡食品的习惯。在我们成长的许多年里，你和母亲总在为全家的温饱而劳碌、奔忙。您总是花去几乎全部的工资，从集市上买回大袋的粗粮。那年月，若我们还能看到自行车上的粮袋里装着个圆圆的西瓜，那一定是您的儿女们最大的惊喜！吃肉，更是那个年月里奢侈的享受啊！
　　 父亲，您也曾患过颈椎病。是伏案工作的原因，还是农田耕种的拖累？在家乡那十几个偏僻的小村子，哪个村里没有您教过的几个、几十个学生？我一度为您的桃李满园而倍感荣耀。我也清晰地记得，夜深人静时，在咱家那间简陋的也只有用木板搭起的书架和一套旧桌凳的书房里，昏黄的灯光常把您伏案看书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您虽为公办教师，可为了生计，工作之余，责任田里也常洒下您辛勤劳作的汗水。本来我和姐姐早已能帮着干活，并且村子里的许多孩子也在可上可不上地应付着学业，甚至辍学，可您和我母亲总执着地供我们读书，绝不因农活耽误我们学习，这也一度成为我和姐姐发愤学习的动力。可是，您和我母亲该多吃多少苦啊！
　　 后来，我们工作了，成家了。在说起您的健康状况时，您总是淡淡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可是，每一种疾患都留下了对您身体的侵害，在儿女们的心中都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
　　 母亲总是习惯地照料着您的饮食起居，让儿女们多了一份心安。母亲在翻看报刊杂志时，总在关注着一些健康信息，甚至还自己装订了几本小册子。在全家相聚时，她还常常唠叨些养生保健常识。看到年迈的母亲这样关注着一些健康信息，我们打心眼里高兴。母亲，全家永远的守护神！也多亏了从医的姐姐，她自从卫校毕业，就肩负起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家庭医生”。她总那么细心地牵挂着您和母亲的健康讯息。姐姐给我们全家带来多少平安和幸福啊！
　　 父亲，每当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时，伴着孩子们的唧唧喳喳，我们都会沐浴在家的幸福和温暖中。这样的天伦之乐一定是对终年忙碌的您和母亲最大的慰藉吧。
　　
　　 （二）
　　 一年前，当我惊惧地从县医院回到家，把您身患重病的消息告诉爱人时，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切恍然如梦，甚至认为医院是误诊。但当我恢复理智时，我想到了可怕的生死离别。父亲，您怎会舍得？老天，您怎能这样无情？
　　 平日里，当朋友说孤独、苦闷时，我常会像智者一样说：“差点儿让我相信是真的”，并以惯看秋月春风的心态给以宽慰。然而此时，我竟然变得异常脆弱，无奈，无助，在寝食不安中经历着艰难。
　　 入夜，走出家门，伫立在风中，眼望着灰色的天空，思维变得混乱，极力排斥的问题一次次袭来。然而，本能的不甘沉沦，让我打起精神儿：父亲，您的儿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让我们一起与命运抗争！
　　 “雨只是无心地打在叶子上，可是，如何来听那雨声，就要看听雨人的心情了”。父亲，历经风雨、热爱生活、挚爱和呵护着这个大家庭的您，此时会有怎样“听雨”的心情？看着您慈祥的笑容，我们不忍把病情告诉您。我和姐姐一直都在说：患的是肺气肿，肺心病。但头脑清醒的您一定是半信半疑。更何况我们即将走进的是肿瘤医院，采用的也是治疗该病常用的放疗方式。
　　 已说不清，我和母亲、姐姐究竟下了多大功夫，才说动您去北京治疗。我知道，您很怕走进陌生的城市，因为您总担忧着儿女们会有困难，总是习惯着那样的“省事儿”。可是，父亲，您的孩子都已长大，我们有能力让您去接受最好的治疗！
　　 北京，是我们极少涉足的地方。平日里，更多的还只是隐含在暖暖的向往里。而眼下，为了一个执着的信念，我们期待着早日走进。
　　 北京的医院让我们充满希望。这儿有全国最好的医生，我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同时忍受着揪心和煎熬，耐心地等待着每一项检查结果。
　　 在看似无规则的等待中，您有些着急。您太习惯于在家的忙碌了。甚至您会觉得，在家里勤于活动，调理一下，身体就可康复如常了。
　　 “爸，我也心急的。”我心急是真，但我急的是父亲暂时还只是接受检查而没能进入真正的治疗。这样的发火，让我内疚得只想落泪。但一时竟缓解了您的一些急躁。您要有思想准备，安心在北京治疗。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几天里，我陪您游览了天安门、恭王府、颐和园。
　　 其实，您很少走出家门的。一直向往着的首都北京也只在前年检查身体时来过一次。教师家庭的清贫和生活的节俭让您有那么多的“舍不得”，生活的字典里更难有“旅游”的概念。眼下为治病走进这繁华的都市，想起来我心里不免五味杂陈，这也成为儿女们心中的隐痛。
　　 父亲，我还清晰地记得，去颐和园那天，“夏季”的印象，让我没有听从您的话，而固执地穿着短袖衫瑟缩着穿行在清晨的凉风里。看到您衣着厚厚的，我放下心来。走进颐和园，迎面的凉风让我打了个寒战。那漂浮的阴云、波澜起伏的湖面、迎风飘摆的岸柳透着丝丝凉意，让我仿佛置身于刚刚离去的料峭春寒里。您说：“孩子，去附近的商铺吧，买件衣服穿上。”我故意舒展一下胳臂，硬是说：“爸，没事的，走走就不冷了。你瞧，像我这样穿着的大有人在呢!”但我分明感到，一定是惦记着我的冷，平日里慢腾腾走路的您此时步履匆匆，而且走过每处景点也有些走马观花了。将近中午时，尽管还有不少景点没有走近，但您不时看看依旧没有放晴的天空，便催促着返回了。
　　 我知道，此行，您是累的；在您的感觉里，我会是冷的。坐在返程的车上，我在想：处在人生的不同季节，自己就该有相应的责任的。但我更感叹：父母对于儿女冷暖的牵挂，何曾受过人生季节变幻的影响呢！
　　 遵医嘱，您要做一个疗程的放疗。进入治疗阶段，我们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晚饭后有弟弟陪同时，我有时会独自走进附近的一处公园散步，任脚步轻轻踏过路灯下斑驳的树影。当鼻息间有缕缕的槐花香味儿随风飘过时，似乎带给了我家乡初夏的味道了。此时，我特别想家，想起了母亲，心里默默地说：母亲，我父亲会好起来的，我们会把父亲的病治好的。熟悉的槐花香气，也让我想起家乡原野上青青的庄稼、葱绿的树林和路边、沟渠上遍开的野花。在那熟悉的乡间小路上，我和父亲依旧迈起轻松的步子，享受着阳光的温暖，空气的清新。
　　 童年的记忆里，家乡很穷。补丁衣服、土屋草舍、马车骑乘也是那个时代的标志。人们从年头忙到年尾，收获的粮食除去上缴国家的，剩下的加上地瓜、萝卜、野菜也才勉强解决一年里吃饭的问题。那时的孩子都很馋。也许选在午后或趁着皎洁的月光，我和小伙伴们相约躲进沟沟坎坎处烧红薯，烤花生。生产队里看庄稼的爷爷、伯伯瞧见了也只是吆喝制止了事。他们清楚，孩子们太馋了。是否乡村留给了我纯朴、美好的印象，或者散落在童年记忆里的一些温暖的故事，让我好想留住这些温馨的记忆，留住那将要远去的让我难忘、难舍的那个年代。
　　 您在带我们去村头看电影时，总会买上一些花生，用手绢兜了，分给我们，您至多尝上一个两个的。虽然我们也许压根儿看不懂电影，甚至有时为避免拥挤，就干脆去屏幕的背面去看，但就因为能满足地嗑着花生，看电影便成为年少时具有浪漫情调的幸福回忆了。
　　 进城，那是一年里极少去的，甚至我上到中学时也没去过几回。但每次进城，您总带我去新华书店的对过，让卖牛肉的师傅拿着大刀片子从那诱人的牛肉垛上均匀地切下几片牛肉，用草纸包好。又从一旁买了烧饼递给我，看着我吃。由此，跟着您进城，那是我今生里最美的差事儿了。
　　 中秋节，更是我们向往的节日。
　　 在中秋之夜的月光里，永远散布着优美的童话故事，流淌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童谣，映照着这季节特有的丰收的场景。
　　 这个慷慨给予的季节，会有玉米、花生、豆角、红薯、棉花……，就连那些花花草草也都结籽挂果。因为这秋的到来，劳碌的人们才一时舒展开紧锁的眉头。
　　 中秋赏月时，总有月饼吃。孩子们的心里总把月亮和月饼紧紧连在一起了的，月圆之日也在圆着孩子们美食美味的梦。我想，是否因为人们暂时摆脱了饥饿甚至还有这美味佳肴，才会感叹“月到中秋分外明”？
　　 还记得，中秋节的晚上，您总庄重地从屋里搬出一张桌子，把月饼摆上，敬天地，求团圆。然后全家人一起分吃月饼。月饼，是孩子们盼了一年才吃到的美食。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母亲总温和地说着什么话，说着月宫里的小猴捣米的模糊影像，或者讲述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凄婉曲折的故事。循着母亲的话，望着高悬在夜空的那轮明月，我们会找寻故事里的那些人，那些物……
　　 在师范读书的日子，中秋节在学校度过。晚自习时，班主任老师在班干部的协助下兴高采烈地分发月饼。这样的节日气氛，常让我辗转难眠。望着窗外透进的如水的月光，心就悄然飞回到了家。此时的父亲和母亲也坐在庭院里吗？弟弟、妹妹还是在偎依着母亲咀嚼着月饼，听着那永远充满魅力的天上的故事吗？父亲，母亲，您也一定在想着儿子吧？听姐姐说，在我离开家的许多天里，母亲总习惯地为我盛饭，做好饭后总也常不自主地走出家门，去胡同的拐弯处等我。
　　 简约的生活，像一首舒展流畅的歌。父母的爱，温暖着心灵，润泽着生命。有父母的爱，家是温暖的，心中的月亮总是圆的。
　　 而今的我多想回到穷困的从前。很重要的一个理由是：那时爸爸妈妈都很年轻。妈妈齐腰的长辫子又黑又亮，寻不见一根白发；妈妈走过时，矫健的步履常会带起一阵风，并响着我们兄弟姐妹都熟悉的“咚咚咚”的脚步声。您身材高大，当我闭上眼睛时，总能感觉出那让我仰视的伟岸和挺拔；爸爸的话语温和而爽朗，常会惊起房檐上呢喃的落燕，搅动树梢上的一片云霞。而今，月夜依然深邃静谧，但暖暖的回忆之后总会让我感叹岁月无情，因为在一个又一个月缺月圆里，怎么也寻不见那个传说中的时光隧道。
　　 天说，太阳落了，明天还会照样升起；地说，花儿谢了，花儿还会再度开放；时光老人也说，春天去了，明年春天还会回来。可是，我的敬爱的父亲母亲，在时光匆匆走过的某一天，忽然看到您的身体已不再矫健，步履有些蹒跚，做儿女的又怎能不黯然神伤，感叹岁月的无情？那些闪烁在岁月长河里的美好还能再被寻回吗？我感叹着——
　　 庭院里，小城边，春花犹烂漫。月隐星稀夜沉沉，寂寂伴无眠。天地久，人生短，恍然鬓发斑。日月更迭催人老，蹒跚夕阳边。
　　 北京真好！因为父亲晕车，我们更多地辗转于去不同方向的地铁上。每当走进时，总有年轻朋友主动让座，或在简短的问候和提示后起身让座。心中的感动，让我在后面的行程里，即使眼前有坐下来的机会，我也会侧身让给身旁的朋友。想起之前坐车时那熟悉的抢坐和眼下自己的这种“势利”，我更加明白：人在旅途，去身体力行，且行且珍惜！
　　 为接替我照顾父亲，也让我回去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弟弟从家里赶来了。我犹豫着动身时，父亲照例走出医院大门目送我。在我走出很远时，回望父亲，他仍然微微躬着身子，让我能在心里感受到那依然关切的目光。多少年了，很享受父亲这样的目光，享受这样贴心的守护，让我在风起时、雨落时不觉寒冷和恐惧。可，此时羸弱的父亲却在经历着寒风的侵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