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油城玉门，是1997年的7月1日，亲戚家的电视正在播放着香港回归祖国的新闻。我在油城的新市区，三三区，北坪，南坪转了一趟，甚至去了机械厂和老君庙，到处是繁华的景象。油城的职工购物不用讨价还价，商贩要多少，便掏多少。尤其一些穿着艳丽的女人，掏了钱还不用找零，大方的样子，让我羡慕了好久。当然，一些老人和一些穿着朴素的家属，总要讨价还价的，买一根蒜苗和一根芹菜都要计较上一番，这是少数的了。我便动了心，何不来这里淘金呢？
　　 1998年的春节过后，我变卖了几袋口粮，凑足了路费，带着妻子，女儿踏上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征程。临出门，亲人们对我的外出并不看好，尤其担心着我的妻子。有人提醒我，能引好女人么？我有些不以为然的想法，毅然踏上了这段路程。
　　 初到亲戚家，女儿和妻子被安排住了下来。亲戚是妻子的亲姊妹，我想把她们留下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总不能赖在人家白吃白住，摸摸口袋剩余了一张5元的钞票。那段时间，我几乎跑遍了玉门市的角角落落，想着寻求商机，寻求自己想干的一些营生。我想贩菜，看看口袋里的5元钱，买一杆秤都是不可能的。我私下里给妻子讲过，看能不能在亲戚哪里张张口？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至今，我也不知道是妻子没有开口，还是另有原因。
　　 我无意中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一个电话号码，便有了另外的想法。原来，这号码是我离开静宁时，在车站上，见一老太太大包，小包的，便伸手把这些包裹从她下来的车上，转到了她上去的车上。两辆车之间只隔了一辆车，就这点距离，还是打动了老人。老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玉门。老人说，她刚从玉门女儿家回来，在这里遇到了我，让我捎个话，就说，一路顺利，她回家不再打电话了。说着，便给我留下了这个电话号码。我才想起老人的带话，去找找老人的女儿，也许，有另外的出路。找到老人的女儿是一个周末，在三三区开着一家牛肉面馆。她的老公王哥在机械厂上班，双休日过来帮着忙。他的弟弟是拉面师，和我同岁。她自然被我喊着姐姐。
　　 姐姐里里外外地跑着。听说老家来人找她，还有她母亲的口信，便亲近了许多。姐姐说，怪不得老人回家好久了，也不见电话。那时乡村电话还很稀少，乡镇的门市部里才有。我的疏忽，没有及时带来老人的口信，在姐姐的面前便找了一些理由，说了几句歉意的话。王哥说，没事，只要知道老人家路上顺利，放心就是。言谈中得知，他们老家是古城，我的老家是曹务，一个乡连着一个乡。我回家的时候要经过他们家的门口。还提起一些沾不上边的亲戚，自然又亲近了许多。王哥知道了的我近况，答应着给我找找看，煤炭场，木器加工厂，还有小型修理厂。跑了几家都觉得我不合适。姐姐说，这段时间就在她的店里帮忙，让王哥跑跑再说。我便抹着桌子，洗着碗，吃了，喝了。姐姐还要给我打包带上一两碗面带回亲戚家给妻子和女儿吃。
　　 有一天，姐姐好像发现了天机似地跑进面馆说，这个你一定能干！我问，是什么？姐姐说，是“牛筋面！”她拉着我到了市场的口子，见一少妇端着盆，盆里装着一袋一袋的牛筋面，两元五角钱一袋，走的很快。姐姐说，她知道哪里在批发，现在就去看看。到了，一见老板，姐姐还认识。我又方便了许多。老板问，需要多少？我说，五元钱的。老板说，太少了，就5斤。姐姐抢着说，先让他试试，看可以卖的动吗？我给老板掏钱时，才说，其实，我就这5元钱了。老板回头从上到下看了我一遍说，给你赊着，钱留着给人家找零。一斤一元钱的5斤牛筋面先分成5袋，姐姐说，袋装多了，再分，一袋一分为二，变成了10袋。我端在盆子里，像小偷，走不进市场去。躲在一个角落里，路人问问，扭头就走。后来来了一位大娘，问我卖的什么？我说，牛筋面。大娘说，你看你站在了什么地方？我回头一看，身后立着一排旱厕。大娘说，跟我走！去我的小区。到了小区，大娘一阵吆喝。一袋两元五角，10分钟不到，就被抢完。我随之有了胆量，又去进货，给老板昨天的5元，又订了20元的。几天过后，便攒够了400元。人都有一个尝鲜的过程，渐渐地，新鲜一过，牛筋面不好卖了。姐姐说，她看凉皮生意还行，就做这个，本钱也不多。我们试着做了好几回，把老家的各种方式都用上了，就是没有成功。姐姐说，看来需要跟师傅学学了。她又张罗起拜师的事情。问了几个，人家都不愿意带徒，不管钱多少。说白了，怕抢他们的饭碗。
　　 在姐姐张罗的期间。我用400元租了房子。妻子，女儿被我接到了出租的房子里，是新市区6村的平房。房子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用的什物。王哥从他家的六楼阳台上用绳子掉下一个三人座的沙发，是折叠式的，白天可以坐人，晚上可以睡觉。三双筷子，三个碗都是王哥从他们家送来的。后来，又送来一只暖瓶，一把切刀和一块案板。他家对我的帮助，老让我觉得是前辈子谁欠谁了似的，一直不安。
　　 姐姐最后以800元学费，找到了一位做凉皮生意的老人。老汉姓张，我喊他张师傅。老婆的姓不记得了，我喊她姨。起初，老人们给我称好了面，和面洗面的事情由我来干。老两口便拉上一辆架子车，车上装了玻璃橱柜的，做好的凉皮搁在里面。从早上到晚上，有时空车回来，有时还剩余上几张。剩余的，便给我切了，调着吃。有时，还让我带回家里女人娃娃吃。
　　 姐姐是聪明的，先付给老人一半的钱，另一半，说，等我学会了再付。我从凌晨四点出发，到了张师家，老人们已经兑好了汤，在锅里涮着，一张一张的凉皮摆在了案板上。其实，和面，洗面，兑汤（面被洗成淀粉，在容器里沉淀过后，舀掉上层的水，根据面粉多少按比例重新加水，加盐或碱后，称为兑汤。）以至于在锅里涮的火候，时间，我都是掌握了的。就有那么一点点诀窍，老人就是不给我点破。我知道，老人有老人的想法。于是由凌晨四点，改到凌晨两点。帮老人劈柴生炉子，兑汤添水，到了关键时刻，老人让我干着别的。去外边擦洗一下玻璃柜，或者取一只铁箩箩，就在我离开的两三分钟内，他们完成了兑汤的最后一道工序。热锅里涮的事情允许我干。我不再急于求成了，慢慢地静下心来，除了凉皮的准备工作之外，做饭，喂猪，还给老人洗起了衣服。一月后，不知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他们，还是他们觉得一个月的打工费加上800元的学费划算了呢？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姨姨告诉我，让姐姐把那400元送来，她可以交给我最后一招，就可以出师了。姐姐找过她了，我知道的。这一招，其实很简单，就在她家卧室的一个厨子里搁着一个泡了什么碱的罐罐。兑上少量的碱水。凉皮就劲道了起来。我不知道油城玉门的水质里到底多了什么矿物质，还是少了什么矿物质。凉皮里就需这样的碱中和一下。
　　 会做凉皮了，就准备着开张。本想着用不了多少本钱，细细做起，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还不算张哥用废了的油桶改装的炉子，拆掉他的自行车卸了两个轮子，从机械厂里要了几根废了的角铁，亲自电焊，改装成一辆简单的架子车。连玻璃柜上的玻璃也是他从熟人那里弄来的。就这样，锅锅，碗碗，箩箩的一些零碎的东西还花去了2000多元。
　　 开张的第一天，卖掉了5碗，第二天还是5碗，连续6天都是5碗。妻子有点抱怨了，我说，坚持吧！凉皮不是每天必须的食品。这6天吃我凉皮的30个人都是陌生面孔。等他们回头了，就有了希望。果然，一个星期之后，每天卖掉的碗数，成倍地增加了。我从早上6点提前到了5点起床，到后来的凌晨1点，准备着当天的凉皮份量。那段时间，我只要看到来人，就知道这个人喜欢酸，那个人喜欢蒜泥多一些。更可怕的一个女人，闻到芝麻味，就打喷嚏，还打个不停，看到她，我就喊着，让她远远地等着，便单独给她调上一份，送了过去。我也知道那个女人喜欢面筋，不要问，给她一碗纯纯的面筋，再搁上一两条凉皮，她的谢声就会不断。身后排了队的，怕跑到别人家的，看见一些小孩跟着，便顺手切下一块面筋，喂进孩子嘴里，或递在手里，孩子的妈妈或孩子的奶奶就不好意思跑别人那里去了。对于老人切过一份，再多加几条，他们觉得占了很大的便宜。一个戴着眼镜，留着中分发型的男人，专来吃辣椒的，两三调羹辣椒喂进嘴里，还盯着我的辣椒瓶子看。为此，我做了朝天椒的一瓶辣椒，专门对付他的，结果，他还是吃了，说这辣椒才对他的胃口。吃的久了，不好意思了，就要上一份凉皮提走。走的时候，再剜上三四调羹辣椒，喂进嘴里。我佩服他能吃辣椒，嘴里不和任何东西就能吞下辣椒的能力。
　　 兴隆的生意做了半年，便传来了职工买断下岗的消息。张哥也下岗了，整天在姐姐的牛肉面馆里帮着忙。接着一部分职工转移到了吐哈油田，西去鄯善和哈密定居和工作了。大部分人往东到了酒泉，或更远的东南沿海，他们的老家去了。平房、楼房空出了一大片。房顶被踩踏了，楼房上的玻璃门窗，被砸了，拆了。拾荒者拣去交到废品收购站了。满目的沧桑和凌乱，是油城缺油了。就连玉门市政府听说要迁到一个叫玉门镇的地方了。人少了，我的生意自然淡了许多，只能维持日常地生活了。油城的萧条，给我的家庭，夫妻感情带来一定的阴影，或者说是对我们的一次考验。我只是行走在油城边缘的一个，买断下岗的家庭、妻离子散的比比皆是，我便没有了抱怨的理由。
　　 一个清晨，妻子变得格外体贴，格外温柔，还带了贤惠。我把这反常的行为带进了我的梦里。妻子早早起来，生炉子，涮凉皮，做调料。她说，你辛苦了好久，就让我替你做上一次，你好好地睡上一回懒觉。我醒了，一碗干拌面摆在饭桌上，这是我的最爱。毕了，还有一杯茶等着。我吃完了面，看着这一切，揉揉眼睛确定了自己是真实的醒着。我穿起工作服，一条白大褂，显然已被洗过，刚晾干的样子，掉了好久的一枚扣子，也被缝上了。我从没有过的感动，袭上心头，自从踏入油城的这段日子里。
　　 我走出门去，车子里装好了必须的用品，摆放的整整齐齐。我数了一下调料的瓶瓶罐罐一样不落，切刀，案板都在。临出门，妻子后边推着车，帮我上了一段陡坡。问我，今天去哪里？我说，南坪，老君庙附近。她哦哦地应着，还说，路远，又是上坡子，你慢点。我说，知道了，今儿个吃了一碗干面，有的是力气。我走了几步，听见妻子喊，还有茶，茶没带上，我回家给你拿！我说，好！妻子端来茶杯，搁在橱柜的一个空隙里，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说，回去吧，看好女儿。等我走到路的拐角，回头看去，妻子还站在那里。我便挥了挥手，吹着口哨，沿着坡路用力地拉着我的车。我知道，整个油城，唯独南坪仍然繁华一些。听说老君庙附近的油田，采取了灌水措施，仍然开采着石油，这里的市场自然还在，只是缺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摆在市场的一个路口，车子刚刚放稳，便有一个女人拿着百元钞票给我开了张。我找零之后，便把百元钞票在车子角角落落里拍打了一回。我想，今天销路一定很好。果然，中午不到，所带的凉皮销售完毕。
　　 准备回家，看到了张师老两口，一前一后吃力地弄着车子来了。我赶紧移出自己的车子，给他们让了位子。姨说，下边没人了，卖不动了，今天就来了。看看我的车子又问，你卖完了。我说，完了。本想早早回家，看到老人的车里摆放了好多的凉皮。便说，给我的车里分一些过来，找几个小区试试。姨姨很是爽快，立即给我分出来一部分。我转了几个小区，运气不错，不大一会儿，箩箩底儿露了出来。我把钱交给了老两口，说说笑笑，做了辞别。
　　 回到家里，院门锁着。我放好所有东西。发现院子里，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纳闷，今天的妻子确实变了。变得人看到哪里，那里都叫人感动。就在我把零碎的东西搁到案板上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写着，我走了，你不要找我了，在这里我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女儿我留在隔壁理发店的阿姨那里，本想一起带她走的，怕你受不了……
　　 纸条没有读完，我的内心被什么一下一下地撕扯着，空了起来。整个院子，房子都空了起来。空的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身体里的骨骼似乎融化了似的，整个身子像一堆肉似地瘫软着。
　　 ……
　　 我把女儿接了回来。女儿到处找着她的妈妈。我把眼泪偷偷地抹在了鞋底上。我哄着女儿。妈妈回老家了，过段时间就来。女儿似乎相信了，不再闹腾我了。而我，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王哥、姐姐们帮我到处打听着。最后得知，她真的回了老家。看到我目前的处境，王哥说，回去吧。一个人要带孩子，还要做生意，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慢慢地倔强了起来，想自己干干再说。结果，我的女儿差点走失了一回，让我觉得后怕。她和一个不到五岁的男孩一起，说要到南坪找我。我们走了岔路，回到家里，不见了女儿，那个情景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了。王哥、姐姐、还有许多的老乡帮我在各个路口，车站寻找着。甚至报了警。我瘫坐在一个墙角下，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在无望的时候，男孩的家长领回来了女儿。我举起的巴掌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四岁的女儿说，爸爸，我再也不乱跑了！我不知道，女儿一个人呆在家里，她会想些什么呢？打她是没有理由的。
　　 我听了王哥的话，带着女儿踏上了回家的征程。做凉皮的用具，一样没有带走。只带了我的岳父送给我的一件棉袄。坐在车上，女儿捂着我的耳朵说，爸爸，我不再喝可乐了！我们不卖凉皮子了，就没钱了。我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跑下车去，买了5瓶可乐装进了塑料袋里。我对女儿说，喝吧，喝可乐的钱，爸爸有！
　　 车子起动了，透过车窗，看到斜坡上的油城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熟悉的一条条街道，一个个角落，像过着电影似地一遍又一遍。再见了油城，再见了玉门！再见了——老君庙！我初来的时候，曾趴在太上老君的塑像前，虔诚地祈祷着，让我淘上一桶金来，改变现状。而这，都随着油城的萧条而破灭了。这并不是老君的责任，老君曾赐予过两个寻求石油人的祈祷，让他们找到了石油，这一开采便有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油没了，城市也得空了！
　　 然而，被称作祖国石油的摇篮和铁人王进喜的故乡的名字——玉门，还在！我只是在这个城市里行走过一回。见证了最后的油城一面。
　　 柳振师首稿于2015年10月22日。新疆阿克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