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盼归(散文)
一九五八年,社会上的运动一个接一个,可我当时也就六岁,人太小,无法领会这些运动的涵义,所以印象也不深刻。但有一件事,经常浮现在我眼前,特别清晰。
我记得我一有空就搬张小板凳,走出狭窄、黑暗的茅屋,来到不甚平整的院子里,将板凳摆在歪脖的桃树下,坐好,然后凝望着门前的土埂路,热切地盼着父母早点出现在土埂路的尽头。每次看到他们的身影,我如同触了电似地一下子跳起身来,拼命挪动着细长的小腿,扬着双手,快乐地叫着,向土埂路冲去,迎接劳累了一天的父母。
问题是,每天只有一次,能看到父母从土埂路尽头走来。更多的时间里,我必须满怀热情地盼望,百无聊赖地等待。如果父母到远地方挖泥开大河,或者到长江边围垦筑大坝,路远,不能天天来回跑,必须住在工地上,往往要等完工后才能回家。
可我哪懂这些深奥的事呢?还是一有空就搬了张小板凳,摆在桃树下,耐心地坐等着父母回家。
哥哥们都笑话我,借故走过我身边时经常突然伸出手指,刮我鼻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都六岁了,还想等姆妈来喂你奶?妹妹都不够吃呢。
我每次被羞得眼睛都快红了,想不出其他反击的话,只能双脚蹦跳着,不断地高声重复:你才吃奶呢!你才吃奶呢……
看着哥哥们装出大人的样子来嘲笑我的等待,我心里就忿忿不平。其实我知道,哥哥们的心里也都想父母:出去好几天了,咋还不回来呢?
那年三哥八岁,上小学一年级;二哥十三岁,小学五年级;大哥十五岁,读初一。他们白天上学,放学回家有的割草喂羊,有的做作业准备晚饭。妹妹才一岁,啥都不懂,整天就是睡,不在乎父母回不回来。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伸着脖子,热心地盼望着。
我记得那件事发生在寒冷的冬天,天气冷极了。我的父母亲和村里的农民们,去很远的地方挖泥开河。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衣棉裤,腰里用稻草绳将棉衣扎紧保暖,在平地上一锹又一锹地挖出泥土,然后装进泥兜里,挑到较远的地里。放眼望去,整条河形里布满了挖泥、挑泥的人群,上下来回地忙碌着。
有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但天空还是蛮明亮,哥哥们围着灶台烧火做饭炒菜。由于柴火潮湿,一股股浓烟从灶门里涌出,填满了整间灶屋,呛得哥哥们个个擦泪、咳嗽不止。看着哥哥们狼狈不堪的囧相,我突然喊了一嗓子:阿爸和姆妈回来啦!
哥哥们如释重负似地丢下手里的烧火棍、铲子等,一起奔出屋门,站在院子里朝着土埂路尽头眺望。哪里有父母的影子!知道都被我骗了,于是张牙舞爪地作势要教训我。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哥哥们从来没打过我。他们也就是虚声恫吓我几句,不会当真打我。我知道他们也盼望父母早点回家,我那一嗓子正好挠到了大家心底那块最柔软的地方,才信以为真地一齐奔出门外迎接父母。
又过了两天,午饭刚过,我照例走到树叶已经被寒风卷走而光秃秃的桃树下,看到远处的杨树呀柳树的,早就落光了叶子。只有一片片的竹林,依然青翠欲滴。触目所见的农舍,经过绵绵秋雨浸润的茅草屋顶,灰白而颓败。横贯村里的电线上,偶尔还站着几只麻雀。蓦地,一声悠长凄凉的羊叫声划过枯黄的芦苇丛,传到我的耳里。
突然,我不经意地发现父亲肩头扛着铁锹,走在土埂路的前头;瘦小的母亲挑着泥筐,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向家走来。我好像不相信似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呀!父母这次是真的回来了。于是我拼尽全身力气高喊了一声:阿爸和姆妈真的回来啦!还没等哥哥们奔出门外,我已经像箭一样,冲出院子,跳上土埂路,扬着两只小手,大张着嘴发出胜利的咆哮,直奔父母亲而去。
我看到父母亲露出疲惫的笑容,也加快了脚步迎我走来。
由于我太注意远处父母亲的表情,却忽略了脚下凹凸不平的土埂路,当我快要奔到父母亲跟前时,脚尖突然踢到一块较大的土块,于是整个人就直飞过去,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冻得硬梆梆的土埂路,闹了个狗吃屎。
父亲心痛得赶紧把趴在地上大哭的我抱起,却惊恐地发现我已经血流满面。母亲立即抽出毛巾,小心仔细地擦掉我脸上的血污,这才看到我的右前额破了,鲜血还在不断流出。父亲横抱着我,母亲赶紧用手捂紧我额头的伤口,急急跑回家里。然后母亲立即打了温水,在哥哥们的围观下,再次小心仔细地擦洗我的伤口,涂上紫药水,最后用一块纱布压在我额头上。
其实我们跨进家门时,我已经感觉不到额头的疼痛了,因为母亲一直用温暖的手捂着我的伤口。当我躺在父亲怀里接受母亲的擦洗时,我用眼角扫视着哥哥们,心里非常得意:你们想不到吧?我也有今天,阿爸和姆妈都围着我转呢。
当然,这份记忆能鲜明地保持到今天,全亏了当年那一跤。额头的伤口好了后,就形成了一个很小凹坑,一直陪伴我到今天。
只是,额头的凹坑虽在,父母亲却相继离我而去,消逝在时光的隧道里。每当我深夜徘徊时,我真想,能重温一次当年盼望父母亲时的那份幸福。
童真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