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蘸着寒冷抽打着岁月的无奈，脚下的路重新贴近了十月，我独自倚在秋天的怀里，倾听着它的呼唤，抚摸着它的皱纹，更看到了它的酸楚与惘然。
　　 时光梳着匆忙，一晃就过了三十年，我的笑意也随着落叶的影子坠落尘埃，停在那个伤心落泪的夜晚。因为，父亲驮着劳累走完了宿命的残酷，带着遗憾离开了我的身边……
　　 记忆里，父亲高高大大，沉默寡言，却惹得左邻右舍交口称赞，皆说父亲是一个好人。在那个年代，农村的耕作还不是机械化，全凭着一双手翻弄着贫瘠。我们家差不多有十几亩地，分成四五块，散落在村子的周围，每年可以种植的也就是小麦、玉米、高粱、棉花和红薯，偶尔也开垦一点点菜园。一到了秋天，最丰收的就是红薯和高粱，因为那时候没有化肥，全依靠着光合作用和极少量的氨水，所以造就了小麦玉米弱小的身材，可是这些在父亲眼里就是硕果，是他披星戴月换来的收获。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天还没亮，鸡还在叫，院子里就传来石磨的声音，揉着惺忪的睡眼，我趴在窗台，朦胧里看见父亲和母亲早已磨好了一盆玉米糊糊。或许是原始的勤劳与血脉相传，我就跑出来给他们搭帮手，可是几圈下来就转晕了，木棍一次又一次地戳进糊糊里。两盆糊糊推完，天依然没有亮，母亲拾掇着锅屋，父亲便扛着铁叉去挖田了。太阳老高的时候，母亲做好了菜，包好了煎饼，叫我过来叮嘱了一番，那是我第一次给父亲送饭。
　　 踏着乡间的小路，听着树上小鸟的歌唱，我不觉间就到了西南湖的红薯地。瞬间，我惊呆了，父亲健壮的身躯居然在此刻是佝偻着的，铁叉深深地翻着黑土，红薯欢快地沐浴着阳光，然而父亲呢？父亲的脸都快贴着地了！可是，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耍弄童年的任性。我喊了一声父亲，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里都是爱怜，仿佛我的到来支撑了他的坚强。父亲的步履有点翩跹，但是他却笑着抱了抱我，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田埂上，开始吃起缺油少盐的饭菜。我歪着头看着父亲，看着他那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中居然充满了自豪。在我的印象里，每日清晨陪着父亲下田的就是斗笠和铁叉，然后天黑了再把它们带回家。父亲使劲地咬着煎饼，宛若咬着艰难的岁月。我忽然发现了一点血迹爬出了他手上的皮肤，那是从皮肤干裂的口子里渗出来的。我仔细地看着他那满手的皴裂，一条条的简直就是苦难的印记！父亲的皮肤有点黑黄，手掌上满满的都是老茧，黄黄的、硬硬的，掐都掐不动，有时候他会慢慢地把它们剔掉，剔掉后就是一个个的小坑，看着父亲的动作，我知道他剔掉的不单单是老茧，也是磨损了的岁月。
　　 父亲的脸庞清瘦，属于漫长型的，额头很宽，眼睛大大的，只是眼窝被生活耗的有点干瘪，高高的鼻梁，双眉很浓，嘴和耳朵也属于中型，略微有一点胡子，不是很旺盛，有几根略黄的夹在其中，留着短发，大致的轮廓就是这样，但是看上去也是英姿勃勃，美男子一个。夏天里，父亲总爱穿着母亲亲手做的粗布短褂，就是那种灰白的老粗布；春天和秋天里穿着有点发了白的中山装；冬天的老棉袄也是母亲做的，更别说是裤子了。有时候集市上的衣服很便宜，他也不会去买，脚上一如既往地穿着黄球鞋（老式的解放鞋），一直穿到发白磨烂，然后再补丁摞补丁，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直到脚丫和脚跟再也藏不住。家里虽然很穷，但是父亲却很爱干净，我们从来都不曾见到过他邋遢的样子，粗布褂和中山装也打了补丁，但是它们跟了父亲那么多年，应该是庆幸的。
　　 父亲在种田的时候不辞辛苦，在农闲的季节里他也不闲着。他是大爷大婶们公认的巧手，不但会织捕鱼的网，还会编农用的粪箕、捉鸟的笼，还会刻小玩具，像带着响声的花车、陀螺、猴子爬杆。总之，父亲在我幼小的心里就是一个发明家和制造家。小的时候我也恨过父亲，那是因为他打了我。有一次，堂哥的儿子和我一起玩耍，他比我小三岁，因为争东西我揍了他几拳，他的鼻子流了好多血。父亲回来后打了我一巴掌，虽然不太痛，但是我心里好生气，一直在想我是你儿子呀还向着别人。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有坐上板凳，半蹲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刮着我翘起的嘴唇，语气很温柔地说了一席话，让我毕生难忘，他第一次告诉了我做人的道理：金能让，银能让，理不能让；苦能吃，累能吃，气不能吃。万事要三思而行，邻里要以和为贵。他又问我做得对不对，以后该怎么做，最后又教导我长大后应该做一个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人。那时候记不住，但是后来懂了，因为自己也做了父亲，并且也把父亲的这些话传给了后人。现在，父亲不在了，我好后悔当年的举动，如果他还在着，哪怕打我多少次，我也愿意。因为我知道，父爱也是最伟大的！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不能干活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麦季，学校也放了假，我也可以给父母帮忙了。当时父亲正在挑着麦秸，陡然觉得肋部好痛，就在那一刻，我发觉父亲的脸庞蜡黄蜡黄的，好似是一个病了很久的人。一个和我父亲一起长大的朋友陪着他去了趟县城，却没有确定是啥毛病，于是亲戚们又带着他去看了中医，那一年我刚十六岁，我从姥爷姥姥的泪水里读懂了很多东西，似乎也明白了父亲的病情很严重，但是怎么都不会想到父亲会离开我们。医生开了中药，隔两天就要到十几里外的另一个镇上去取，于是我的堂哥就成了我的伴，和我一起步行去抓药。几个月间，父亲与病魔做着抗争，母亲天天跪着祈祷，但是这些都好像无济于事，命运从来都不青睐穷人，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父亲日渐消瘦，白天和夜里都在痛苦呻吟。终于，在那个伤心的夜里，父亲在弥留之际微弱地喊着我的名字，艰难地环视着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好似有无尽的话要说，只是已经气若游丝，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眼神中的不舍最终被病魔夺了去，父亲那年只有四十一岁。
　　 自那以后，岁月便撕裂了我的青春，撕破了我的梦想。再也听不见书页的声响，再也看不到老师的粉笔字，再也收不到老师的教诲和评语，从此我也踏上了老一辈的路，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归宿。
　　 但是我很庆幸今天的日子，母亲虽然老了，却不再是风餐露宿，弟弟妹妹也有了自己的家。每逢节日，我们便谈起父亲，回忆那曾经穷困潦倒的二十年。
　　 尽管现在没有了父爱的庇护，我毅然迎着艰难成长，我依然正直无畏，因为，幼年时父亲早已给我做好了榜样，父亲的话早已把我的人生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