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屋
　　 我孤零零地站在一方秃废的黄土地上，感受着匆忙而过的秋风刮过脸颊，将身后已是枯萎的枝条吹出刺耳的沙沙声。
　　 那里曾有座茅草屋，草屋上的茅草一年四季都是暖人心田的金黄，还有憨厚老实的黄色土坯墙，沉着冷静的蓝漆旧薄窗，殷勤开关的老木门，还有低调憨厚的门槛。我站在一块块黄土残壁之间，紧闭双眼，仿佛一切的老朋友都从不可能苏醒的梦中赶来，一张张的，一幕幕的，一如老电影般，从我眼前逐一展现着那还算结实的身板。
　　 从我记事起，老屋已老。母亲说，在我四岁时她和父亲从老家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里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这年岁已高的老屋，初建了第一个温馨的家。我总是觉得，因为老屋的老，所以它起到了一个老人对于年轻父母的监督与关怀的作用。在这个老屋里，任凭时光的速度惊起了多大的生活波澜，父亲和母亲也从来都没吵过架，在最苦的农耕光景里彼此相互依靠，相互温暖，凭借那个联络他们心灵的小不点，过得舒心，活得幸福。
　　 老屋坐北朝南，村庄的道路在它的后面，道路笔直地延伸到好远，然后一个转弯消失在别人家的侧墙上。老屋静默地面对枝条编排的篱笆，看它在春天长出翠嫩的新叶，在秋天晾出紫脆的木耳。当夕阳为它穿上淡金色的服饰，它会享受这份娴雅，然后悠闲地向天上倾吐几口浊烟来。
　　 老屋内部有三间，一间住人，一间储物，居中的一间就是所说的厨房，但家里人叫它“外地”。“外地”的南部是一扇用丝带包裹的木门，每天吱吱呀呀地开合着，迎来送往，一副享受的样子，像是在和你玩。门两侧也有窗子，只是被透明的塑料封住了，只能感到外面的光朦朦胧胧，忽亮忽暗，那泛红的砖头地面上就是找不到窗棂的影。两扇窗子下是接壁的锅台，瓷砖铺就，有时匿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可照人。两口浑圆的大锅像长在上面似的，无论妈妈的手里的勺子怎么敲打怎么搅，咔咔的就是不移动分毫。
　　 最北部靠着发黑的墙壁的是暗橘色的橱柜，正迎着南方的木门，屋门一开，只要阳光再努力一点就能看到它棱角分明的娇瘦的影。
　　 橱柜的西侧是刷了蓝漆带玻璃的木门，从我记事时起那蓝漆就是斑驳粗糙的，下面点的地方曾被我童稚时的小手刮划，最终裸露出木头自然的棕黄。这间屋子不大，但是有地有炕，地上还有衣柜和电视架（父亲用木板制作的），炕上有团聚的“家”。
　　 这间屋子与“外地”相隔的墙壁上有一块矩形通孔，不大，五十厘米的样子。这块通孔在炕头的上端，因为它太高了，所以不能用来接刚刚做好的饭菜。于是，不管我怎样急得咽口水，都要花一番辛劳才能尝得到母亲的手艺。后来父亲怕烟气从那里进来，就用厚厚的塑料布遮住了它，久了，用手摸它，粘粘的，痒痒的，还有忽然出现的淡黄色牵动着那颗好奇的心。北面的窗子也被塑料布遮得严严实实，像不染世俗的隐士，只有到了炎热的夏季，俊俏的脸上才会露出被春雨亲吻过的浅淡“文章”。无聊时放赖炕沿，就能欣赏到葳蕤篱笆外的天光山色，划开生了锈的窗锁低头向下看，牛槽横躺在阴凉潮湿的黑土地上，里头还有小时玩火烧过的焦痕。南侧的两扇蓝漆窗都还挂着澄净的玻璃，阳光没有半分的阻碍就能爬上暖黄的铺着地板革的土炕，又固执地把窗框斜斜的影拉到红砖地上，从西头赶到东头，就着砖缝里的泥，竟然在地上作起了画！
　　 橱柜的东侧是暗蓝色的木门，也许它也曾有过西侧木门的天空蓝吧，只是时光匆匆，没有给生活在那个时期的我欣赏的机会。但它身上眼睛般大的窟窿还是填进了我童年调皮的影。屋子里的窗户被一袋袋粮食和废箱子遮掩了，整个空间昏昏暗暗的，还总像卷着一股沉浑气儿，潮潮的，儿时的我却很爱深深地吸上几口，然后闭上眼睛，辨别其中一种味道的来源，任凭它们在我的想象的思维空间里游走、纵横。
　　 老屋房顶的茅草被时光碾压成一片鹅黄，来自东山的太阳很是喜欢钻进草里扑扇出阵阵纤尘。在湛蓝的天空下，阳光扑散在老屋随和枯黄的脸上，燕子双双敛翅立在半空中的电线上，偏着头，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新家。
　　 老屋旁的狗窝欢展着长短不一的板条，在无云的黄昏，它斜斜的影子会遮住黑狗柔滑松软的毛，一会儿又被夕阳推的更斜，倾进东边黑洞洞的柴房去了。
　　 老屋后的沉重院门在忙碌中低吟着深沉的曲调，那条蔫儿在暑气里的看家狗像是能听懂似的，抬起耳朵，直起脖颈，急喘起了气。拖拉机和着狗的叫声，奏着节拍，缓慢地在庭院中前进，俨然一位胜利归来的战士，在炫耀着自己一天的“战果”。父亲母亲推开老屋的门，门楣上的小圆镜一眨眼，白天烦乱的蝉鸣在繁星璀璨的夜里就变得有韵律了，一家三口就在老屋周遭的虫曲蝉乐中，习习晚风里，聊几句家常，吃一顿简单的晚饭，再任凭不简单的时间去梦中彩绘，然后这梦也就一同不简单起来了。
　　 当白雪给老屋戴上软绵绵的帽子，它会担忧这份柔情，然后紧关起丝带包住的木门，把它封在温暖的身子里。在落雪的清晨第一次打开门，穿好大衣的爸爸在刚刚发白的天地间极其虔诚地清理门前脚下的每一寸晶莹，“咯吱咯吱”声悄悄地装点着周遭无边的寂静，于是暗沉沉的樱桃树和沙果树便开始在无风的清晨里安然凝睡，酝酿着下一个更加斑斓的梦。
　　 儿时，瘦小的身子紧紧地贴在暖被上，仰面轻翻，朝阳的殷红随之流转，那一夜甜美的冬梦还缠绕在半张的眸子间，朦朦胧胧的，就像那段愈来愈不清晰的老时光。
　　
　　 二、墙
　　 老屋的外墙是乡下特有的土黄色，有着农家最朴实的气质和最浑厚的雅量。孩子在它身上撒过尿，烈阳在它面上撒过娇，连急促猛烈的暴雨也在它身上拍击冲打过，可它依旧是那副爬满皱纹的土黄面孔，沉着稳重又不消老屋风雅。
　　 它就是这样一位心胸宽广，谦和慈祥，看破红尘的老者形象，在父亲母亲共同的精心赡养下支撑了这个小家庭整整十二年。
　　 父亲从田地里回来，粗壮的手掌扶着墙壁，脱掉裹了一天，沾满干枯泥点的黄胶鞋，然后在墙壁上轻磕几下，“当当”的声音穿进门框里，抖落的尘土一部分淹没在风里，一部分就与老墙相容了。那手又从墙上滑了下来，疲惫就收在了墙面的细小凹壑间。凹壑噙满了莹润的雨滴又填塞了白皙的飞雪，那只手在一下下地滑摩中染了岁月匆匆而过的痕迹，而那块儿老墙也浸了田间稻谷的沉香，这种香，是雨水冲洗不掉的。
　　 午时，墙那头，两个回来的高高的身影刚刚投射在斑驳的黄土墙壁上，手里的锄头像一面飘展的旗帜，这头，小影子在老屋墙壁上雀跃似地欢跑相迎，跺起的灰尘勾勒出乡村的旧梦。
　　 黄昏的红晕从西山化开，老屋倒退在阴暗的山影里，时间的影流逝在烟囱里。等到不真切的烟影入了那愈浓的暗，老屋也就挪移到了夜幕下。月亮躺在婆娑的影里，用流动的光将墙上的墨迹交织勾画，悄悄地，那篱笆后错综杂乱的沙果树枝条宛然成了精致的花纹。这绝世的艺术离不开充满诗意的老墙。微风抚叶而来，屋门两侧的墙壁像沉没在荡漾的池塘里，借着玻璃闪烁的月光，可以看到窗内的白布帘子有轻微地晃动，像是要弄出点动静，又像是要遣月色流入漆黑的屋，亲亲熟睡的脸。夜里的老墙像是睡着了，不去欣赏夜作的曲韵，也不流恋远去的月影，只是守着一心，安详地等待着与家人在清晨的约会。
　　 老屋“外地”的墙刷的是白色的浆，被时光击起的尘埃涂抹成道道黑斑，后又被母亲炒菜时的油烟混杂成粘稠的污渍。
　　 母亲切好菜，用长长的铁勺舀半勺黄亮亮的油，瘦巧的胳膊一提，灵活的腰肢一扭，双手再伶俐地分开，只听一片哗哗声，再有适当的佐料如细雨般扬洒下来，就能隔着那道墙壁嗅到让人舌根发紧的菜香了。每当那时，我会扬起脖子娇声大喊“妈妈，饭好了没有？”母亲的声音会带着欣喜，透过那道花了脸的老墙壁钻进我的耳朵，“饭好啦！”“那赶快吃饭啊？”“菜还没好呢！”我就失望地长声“啊？”。拄着墙壁的身子一推，就爬在了同墙一样坚硬的炕上。
　　 屋墙西头，贴着声母韵母表，多少年后揭了去，那块儿方正的牛奶白在周围的烟雾黑中更显童嫩，好像时光一下子穿梭了一般，只有分明的印记却没了中间的过程，让人觉得怪怪的。回忆也是如此，不记得那两张看了无数次的声母韵母表是何时消失的，唯有母亲那柔柔的声音依旧萦于耳畔，那殷殷的眼神依旧近在咫尺，现在想想，它是饱含了多少的耐心和柔情，寄托了多少的鼓励和期望！
　　 北窗上面挂着蓝色方形的石英钟，红色的秒针不知疲倦地“嗒嗒嗒”地记录着一家三口平平凡凡的日子。我曾干过一件“好事”，那是安静的午后，只有弹珠在炕上滑动的哗哗声。那本还在平滑的炕上飞速滚动的弹珠只在一瞬间就无声地飞到表镜前，照了个影，就将困在里头的表盘彻底地沐浴在老屋的暖阳中了。虽然那嗒嗒声淹没在了风沙里，这日子却依旧在继续。
　　 南窗左上方的墙壁上有一颗探了半个头的钉子，黑黑的，孤零零地钉在那里，阳光照不到它，但风还是能抚慰到的。于是，那时的我就把没用的珠子和纸片用母亲缝衣的线串起来，满脸兴奋地把它挂在上面，就当是风铃（即便它从没被风吹响过）。晚上我趴在被子上装睡，听母亲说“那小玩意还挺好看的呢。”我就小嘴轻咧，心里比吃到零食还开心。接着，母亲就会笑着说“啊呀！你没睡着啊？”我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哈哈地笑，一骨碌，钻进母亲的被窝，抬头看，那挂在老墙上的“风铃”在红黄的灯光下微曳着，晶莹的珠子折射出五彩的光，现在想来，真是和我那时的心一样美。
　　
　　 三、土
　　 老屋子里的土呀，怎么说呢？有的赖在那里一直陪了老屋一生，有的刚到这里就情不自禁地留了下来，而有的却找准机会抓住路过的乡风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一家人大小不同的脚踩在土地上，那土地却从不偏心，自脚掌升起的踏实感直传到心里，让它时时跳得平静。那时的我会耍赖啊，小手攥一把黄土，合到两手间，搓捻着让它烟雾似地飘落，洗手一样，这踏实感里也就平添了一份童趣。那落下的土尘会在空中做无规则地运动，就算是没有风的天气，它们也会相互推挤着，嬉闹着，自由欢快，一如那时的我。
　　 晴朗的天，院子黄色的土地能静人心，绿色的土地能舒人意，低着头从黄色走进绿色，脑海里就会有走进乡野的错觉。黄色的是老院的肌肤，绿色的是老院的衣服，走到房子后面的背阴处，还能见到青色的纱巾，闭上眼来幻想，老院便是一位标致的乡村妇女，日夜看护和温暖着她怀中的“孩子”。
　　 黄土地孕育的樱桃树，叶子格外翠嫩，文文静静，羞羞答答，那娇瘦的身子被夏天的清风一吹，就欣欣然地结满了果。沙果树就不像她那样矜持，那蝶儿般的叶子很早地就学会了在风中扑扇，从微弱的沙沙声，到热闹的哗哗声，接着，那青里透红的果子就掩藏在匀称的叶片下了。和沙果树一样高的山楂树也绝不示弱，还有斑点似的翠芽，却被杂草遮掩的土地施了魔法，半院的朝露效劳下，就变成修长可人的叶了！山楂上有白的点，不大，却是野味十足。算下来，从初夏到初秋，母亲的身影也就从那头到了这头，阳光透过叶隙无意地照亮了她的脸。一年中最繁忙的期段里，这片沉有浓厚爱意的土地不断地给予着我们香甜与营养。
　　 雨里的院子，要数春天最让人回味，蝉翼般的雨气深情地浸入茅草里、墙里、窗上、还有期盼已久的土地上，激荡出薄薄的雾因为那边的远山被蒸腾得渺渺茫茫，所以这边就感到纱般的缠绵和清淡。用脚拨开上面濡成灰黑色的湿土，下面依是柔柔的黄，乖乖地藏在里头，等到太阳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它们就零零散散地出来晒起了脸，就像下雨小憩后的父亲。可是父亲却比它们勤快的多。父亲拉开矍铄的房门，先是一阵清凉潮润的风微袭，然后是满院子的沙土味迎面，这一下子便清醒了大半，紧紧身上的外衣，手一挥，把门带上，伴随着发动机的阵阵轰鸣，融入了远方。有的土也淘气地粘在车轮下，跟着父亲一起去了。
　　 拖拉机在老屋的院子里有它自己的领地。雨天，蓝车斗下的黄土是干而松的，我常会换上一套脏衣服，四肢陷进松软的黄土里，跪在里头玩弹珠。累了，就坐在扑满泥香气的沙土上听淅淅沥沥的风雨声，认真一点，还能辨别茅草房檐下忽而婉转的鸟啼。等到玩闹过后的余热散尽在院子的怀里，就听见醒耳的哗哗声乱了协调的雨律，接着是脚步的沙沙声。母亲会张着伞蹲下身来向我这儿张望，嘴角带着笑，怀里卷着更厚些的衣裳，雨点成线似地从伞缘滑到泥地上，母子对视的目光中有着别样的协调。
　　 自家树上的叶子一飘落，还在老远的半空中就能看到它们在地上活泼的影，那影越来越大，就像我变得越来越大的脚掌，从老屋子的那头穿梭到这头，落地时还不忘深情地抚摸这块儿篮球场大的土地。
　　 父亲弯腰锯木的背影也随着飘落的叶片做着轻微地摇动，木屑飞溅在老院子的土地上，似梨花，半掩着父亲停留了好久的鞋边。红砖堆砌的柴房下有两三朵野花，都遮掩在碧绿的矮草丛里，普普通通的，却因那身旁稀疏的草而萦绕了芳气，因一色的花瓣而增添了动人的纯洁。母亲带着白色手套扶着皱巴巴的木头，双脚结实地踩在一块儿秋黄的土上，只要小腿稍一用力，鞋边就会擦处淡黄的烟尘。母亲要的是平衡，院土要给予母亲的是着力点，那烟尘是院土对母亲疲惫的无尽吸收，也是母亲与老院土地的心灵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