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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散文·家园】劫修


作者:心的浪子 秀才,2928.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58发表时间:2008-10-28 20:17:52


  
   探望我的人们步履压得轻轻的,都无一例外地在我的床边静默一会,然后叹气与妻子耳语。我的眼睛闭着,实在无力睁开的力量,胸腹的肌肉一松一紧痉挛着,但思维很清晰。在这寂静痛苦的时间,我的思维变得非常敏感、纤细,像绷得紧紧的琴弦,遇上细微的小事和物都嗡嗡地振荡。
   病房在住院楼的顶楼顶尾,两面玻璃墙,洁静空敞亮爽。在弥漫着沉静痛苦和药味的环境,我清晰地看到了在浮华喧嚣中不容易看到的时间,并看见自己的心魂。
   在病床上的时间,想得最多的可能就是生与死的故事,事实上在这里也由不得你不想。跟在运送尸体的推车后面的家属的痛哭声,相信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心灵的震撼。我常常几个小时间专心致志地冥想着人的生与死的旅程。
   时光在痛苦间乱了步履,随意在一点停留下来,截取了一片没有光的黑色空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踏上独立人生之路的第一个大年初三,老父亲带我们三兄弟,驱车百里来到老家曾祖父和祖父的坟前,摆上祭品,点燃香火和纸钱,燃放几挂千子鞭。在弥漫的硝烟里,我们跪在祖上的坟头,深深地叩三个头。父亲指着祖父坟左边的地方说,那里今后是我躺的地方,再过去的地方将来是你们兄弟的位置。我心里有些慌张,下意识地朝后张望,青灰色的天空背景下,荒岭上树枝褪光了叶子,稀疏的秃枝静静地向上伸展。一座座坟头肃然耸立着与我对视着对视着,让我走近一种亘古的洪荒里冷漠寂静里。每棵枯草,每片落叶,仿佛像远去的亲人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给我一种无绝期的恐慌,无声的静寂撞击出轰然的声响,像黑夜里的恐慌,带人进入空洞般的停止。这是我第一次贴切地感受到死亡与自已关联的气息,从此我的一部分就留在这里了。
   父亲愈老愈固执,对宿命充满了敬畏。他离休后,每年清明前后买上千元钱的树苗,亲自雇车拉到老家栽种祭祖。老家的荒岭渐渐丰腴,父亲也一年比一年衰老,但清明节前后到老家这一趟必不可少,谁也劝阻不了。每次老家的乡亲进城,父亲的话题总离不开他载种的树木,他说,人不过是大地的一茬接一茬的植物,上帝在青天之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完成生与死的旅程。人活在世上,要多积德,我是行将入土的人,凭自己的一份薄力多种植一些树木,给子孙后代留一方好风水,也算是为下辈子积德吧。
   年过八十的父亲目光浑厚深邃,阅尽了世道沧桑,看透了生死。他把珍藏半个世纪的望远镜给了躺在病床上的我。这些年来,我的眼睛越来越近视,得到父亲的目力,我的视野开阔明朗起来。我看到太阳遵循亘古不变的路径东起西落,朝阳也都是落日。他收尽苍凉残照,走下西山熄灭之时,也正是他另一面登上东山巅,红焰喷薄万丈之际。
   生死亦如太阳东起西落,父亲的心思我读懂了,心里对充满了对父亲的敬畏感,只是后悔自己在健康的时候,怎么就不读读父亲的人生书呢。在疼痛的间隙,我想自己的墓志铭,突然脑子里闪出了灵光,何不借徐志摩一句: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这正是最恰当的对生死的态度,我还是什么都不要吧,何必要一块石头来证明什么?让寂静,让遗忘,去读这诗句吧。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俗尘扫尽。
   二
  
   夕阳在暮霭中淡薄,化作一盘寒月,窗外隐隐的山峦,染上铁黝黝的黑,窗台爬着一丛黄菊,廋廋的。反反复复的病痛和幻灭感与我纠缠,冷丁一个寒颤,牵扯了术后伤口,我的脸肌跟着扭曲,意灰了,心又沉了。
   白日里,躯体可以不属于自己,灵魂可以蛆附在眼前的某一事某一物上。无限空寂的黑夜,蚀心噬骨的痛被无止境的放大,一圈一圈的清清晰晰。灵魂忍受不了无休止的折磨,脱窍在天地玄黄中穿越,寻求解脱之术。
   我在躺在极黑的痛楚里茫然着。人的生死旅程,就得像狄金森描绘的篱笆墙的内外,爬过一层又一层缀满荆棘的篱笆,遍体鳞伤,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累,却无从止歇;苦,却无法回避。烈日暴雨来过,飞沙走石来过,我们布满伤痕,还要面对荆棘。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这个预言,世世代代在应验,一轮一轮在重演。在澄静的神殿底下,我看到了隐含着预言圣歌般的悲壮回音:“圣殿之所以庄严,就因为它是人们共同前往哭泣的地方”。
   莲花座上,佛祖慈悲垂眼,微笑指向夕阳下,一位托钵者手扶竹杖,伛偻曲背,举步艰难蚁行,食以养命,衣以蔽体,用纯净的灵魂触摸世界,静守于世人所离的境地。苦行僧的生活,能让我清净六根,得到解脱吗?我迟疑着转过头,又看到悉达多王子缓步走到美丽的尼连禅河岸边时,虚弱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当他醒来的时候,一位牧羊女将一碗拌有奶油的稀饭,供养给他,他没有拒绝。我的眼中迷雾又涌起,灵魂忧郁流泪,不知昄归何处。
   前面路上一堆熊熊烈火,一定是我涅槃之处,我张开双手,纵身跃进。迷糊中,听到妻子的惊呼:“快来呀,医生。他又发高烧了。”
   昏昏沉沉醒来,听到妻与医生对话。医生叹息道:“他正处当年,怎么落得一身病痛?”
   妻说:“唉!他生来就是辛苦命,一些事情拿得起,放不下,只有把自己当成牛马使。”
   医生感叹:“地位爬得再高,钱财挣得再多,没了健康,一切都是枉然。健康是1,其他一切都是1后面的0,没有这个1,0再多也没有意义。”
   妻说:“这次病痛,会让他懂得身体健康的重要的。”
   听着听着,心结如冰雪释然,我辛苦寻佛,佛却在烟火尘世,在我身边。这对话,似乎解开了我的心结。人生本身是不幸的,这种不幸的原因出自于人的欲望。把他们的对话加以引深:假若我不病,我能珍惜健康吗?假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和罪恶,那我这个警察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没有懦夫,就无所谓英雄;没有众生的迷惑,也就无觉悟的佛佗。造物主当初制造万物时,就运用了平衡定律。
   一切复归平静,我在痛苦的黑暗里感受生命过程的神秘,但随即又坠入更深的痛苦。这次大病,我本来要妻瞒着双方年事以高的父母。但小弟得知后,还是告诉了他们。一大早,岳父母迢迢路远从老家赶来了。岳母进门就第一句话:“儿啊!为什么你总是痛苦的份?”她与妻抱在一起唏嘘不已。我绝望地想:是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充任痛苦的角色?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就命运而言,莫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傍晚,年过古稀的老母亲一瘸一拐地来了。她的额头青肿,双膝渗血。她已没有眼泪,目光痴呆,嗫嚅:“儿啊!为什么痛苦的是你,不是我?”
   小弟告诉我,母亲认为我被病魔纠缠,是她的过错,是她行善积德不够多。一大早,她一路跪行嗑拜几个山头到五仙山寺忏悔,祈求神明,用自己痛苦替换儿子的痛苦。母亲得知我重病后的时间,在她心里是怎样的漫长,她是怎样坐卧难宁,替儿子痛苦只是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她的儿子重病,她情愿病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她甚至还在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这就是一个母亲。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众生是佛,爱心如佛。
   三
   一天的药水输完,身体的痛苦暂时凝固在药物里,妻子扶我靠着西窗。窗外是暗黛色的山,颓败的山腰有一栋破败的老房子,破墙残瓦中钻出一蓬蓬摇曳的枯草。
   呆呆地望着那空敞着的老房,寒秋的风拂过那墙头瓦上枯筋似的草叶,挤榨最后一点可怜的水分,叶子的边缘火燎般地蜷曲,生命枝叶似要萎黄枯皱了。幻感中,仿佛看到构成自己肉身的渐渐干瘪的细胞,不禁一声叹息。目力一层一层穿向枯草丛密处,那草叶被风摇晃着,根却是没动的,我看见那根深扎入土,在归宿中有了永久的依托。我仿佛从萎黄中看出鲜绿的光影,看到小草儿枯了又活,活了又枯,枯荣相续了千万年,生死也轮回了千万次。
   我现在无奔行莽野的力量了,只得收拢心情,由妻搀着用无力目光扫视着老破房子,聊以慰情的是我还能思想。黝黑的墙壁千疮百孔,盖房子的人哪里去了,一代一代住房子的人亦哪里去了,也许他们的黑发,现在早已灰白;或许,早就埋在泥土里了。日日的炊烟,变成了尘吊,蛛丝般挂在房梁,久久、久久的随破洞漏进的风在摇晃。空寂的房子在晚秋的风里,是闲定的气度,它在苦等待主人下一个轮回。心若有灵犀,那缕轮回的清芬可以隐隐嗅到。
   无神的眼睛,整个下午与老破房子唠旧。
   温厚的太阳下,老破房子四周小小的白菊黄菊星星点点,蜂飞蝶舞,还有垂纺一样引着长呤的秋蝉。好像它的主人不曾离开,从未离开过。蜜蜂,蝴蝶,菊花,还是以前的吗?我不知道,它们没有报自己的姓名,它们间或翩翩然出现,间或翩翩然消失,完全是它们上辈的形象和声音。小菊花,自个儿地发芽、长大、开花,白色的黄色的花瓣,层叠的绿叶,与古往今来数不尽的菊花有不同么?生养它们的太阳和土地,却又毁灭它们,再生养它们。太阳和土地是有哺恩之情的父母,还是肆虐的暴君?蝉鸣声听久了,也是寂静,我心神却有些慌乱不安,怕这轰隆隆的寂静将自己淹没,难以挣脱出来。
   昊天上像有一个巨灵把黄昏的阳光肆意泼洒,山峦、路上、楼窗上、破屋上、每一棵树每一根草叶上……到处都是红火,炽烈地喧嚣震荡、飞飞扬扬。空阗的老房子喧闹起来,几个放了学的衣着鲜亮的孩童在这里穿梭进出游戏。乌黑木椽、破瓦下的老尘,被孩童追得在老屋飞舞,仿佛那些已经死去的精灵都活了回来,在黑暗与光明中舞蹈。苍茫暮色之中,久旷的老屋迎来了又一轮生气。
   这破房能够胜出我的,我把它拟人了。它显现出的是智性的灵光,更有散射出的富贵气。木石之筑的精神,虽有生命终结处一个无奈的分号,但它期待涌浪一样的人生跌宕再次出现,把衰败的浮躯带向命运的高潮。
  
   四
   晦涩的晨曦从巨大的黑影后面浮现。或者说,昏黑的夜空,是从一些庞然大物的边角处开始退色。住院部西边山脚有一条幽森的道路,通往山腰的殡仪馆。虚幻而冷清的路边,参差排列着灰暗的几何形体。
   病房在啼哭的声音中醒来。走廊里,人们走来走去。人群用最低的声音,在屋子里,在病房里,在走廊中,在阳台上,断断续续地探询和描绘着刚才离世的两个人。入耳多的总是这么一些循环交替的叹喟:造孽啊……可怜啊……。正是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候,低语和轻喘,细碎又沉重。
   一个壮年偷盗者走了,众人说他该下地狱。他在一家企业配电室行窃时被强大的电弧烧伤,最终没有逃脱死神之吻,被裹着白布从那条幽森的道路,送到半山腰。他给一个哭得眼睛红肿如桃的瘦弱女人和两个慒慒懂懂的孩子留下了六万多元钱的帐单。
   还有一个小孩在今天早晨也走了,人们叹息道小孩该上天堂。他是白血病晚期患者,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充满遐想,惹人怜爱。医院最终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也被裹着白布从那条幽森森的道路,送到山腰。昨晚,我还听到他稚嫩的童声在寂静的走廊飘荡。
   偷者与小男孩一前一后经过同一条路,送到同一焚烧炉,化为青烟飘上昊天。人死如灯灭,死亡来得如此简单,一切就像命运,叫人无从把握的反抗。人从哪里来,又归宿何处?
   夜深人静,疼痛像不断流的江河水,哗哗在身体汹涌,我无从入睡。妻扶我起来,站在病房阳台上。俯瞰四周熄了灯的一幢幢楼房,仿佛是地狱里疲惫的鬼卒打着瞌睡,仰望青空星光点点,我心里充满迷茫,地狱在哪里,天堂又哪里?偷者和小孩,谁上了天堂,谁还是下了地狱?他们可是同走的一条路呀。
   我双手合十,满心敬畏地祈问神佛。四周寂静,我感受到神佛在傲慢地看着我,他以风卷起枯枝落叶的轻响,以琴声穿过心腑的悠扬,从那悠久的清寂空间中听出回答,天堂与地狱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存在人的心里。维摩诘经里说:“心净则国土净。”你能自净其心,此土即是净土。人间总在喧嚣之中,而神佛在清静之界;尘世总是有污垢浊流,而上帝在皎洁之中。天堂即是人类梦想的一处圣洁,圣洁涤尽我们灵魂的污浊。天堂是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皈依之处,你若永远地走向它,便可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直到倒下躺在病榻上时,把自己剥得赤条条,露出骨头,现出血肉才看到清高自负的皮囊裹着的庸俗。这过程是如此痛苦,就象一条蜕皮的蛇,痛澈心扉。痛毕,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剥掉了套在躯体上的重重的龌龊皮囊,身轻如燕,那骨的白、血的红煞是好看醒目,心中不禁充满了愉悦。清楚了自已,洁净了自己,肉与灵轻飘起来。
   朦胧的阳光照耀下,病房有了金子般的颜色和温暖的质感,明朗、清洁、幽静。我问自己:这是在天堂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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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透过一个病人的视角去观察世界,现实和命运竟是如此神秘而诡谲。于痛苦中思考生死,以及天堂和地狱的课题,头脑似乎格外地清晰明澈,思维也豁然开朗。那轰隆隆的静寂,那颓败的老破房子,那一次次的毁灭和重生,将引领人们走向何方?整篇文章低沉的格调,灰黯背景后始终透出一线曦光,昭示着内心强烈的渴望与求索。作品有着意识流的风格,以心理活动展现一切。作者对文字的运用尤为驾轻就熟。文章凝结着沉重的思索。[编辑:漫雪冰天]【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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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漫雪冰天        2008-10-28 20:22:02
  一场病痛犹如一次蜕变,生命于劫难中修练,思想又登上一台阶.肉躯如同淤泥,许多灵魂被它的黑暗给淹埋吞灭了,唯有清醒的灵魂才能出淤而不染地伸展出美丽纯净的莲花.是吗浪子:)
2 楼        文友:依是幽兰        2008-10-28 20:50:19
  昨天愁没作品,今天这么多啊,一会来评,要去发贴了
3 楼        文友:依是幽兰        2008-10-28 22:52:08
  在深沉痛苦的底色上渐渐升起一抹亮色。那是作者于病痛折磨中的对人生及佛学新的感悟。不管生死与来生,只要始终以一颗平静宽容的心去善待这个世界,才是人性的完善,生命的圆满 。哥,健康快乐!
4 楼        文友:凤凰连城        2008-10-29 11:58:38
  病中的思绪,凝重而悠远。生和死的思考在病房这个生与死的界限分明的地方,尤为引人注目。作者的叙述沉静而不失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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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        文友:漫雪冰天        2008-10-29 14:11:26
  不善待自己的身体属于犯罪!印度王子的苦修是在未觉悟之前,他是寿命最长的圣人,活到八十多岁,他的死之所以称为圆寂,是指无疾而亡,犹如花落般自然而然。原谅蚂蚁胡诌几句:)
6 楼        文友:从凸尾        2015-09-12 17:52:10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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