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征文】回望那一天(散文)
祖母去世是在她九十九岁那年农历九月初九夜里九点,这一天也是她老人家的诞辰之日。
那一天东方刚吐出鱼肚白,祖母就和往常一样起床梳洗,等家人都起来时,她已穿戴整齐。一个近百岁的老人,腰不弯背不驼,眼不花耳不聋,就连穿的新衣服还是她前些天自己缝做的呢。儿女孙男孙女们想给买现成的衣裤,她百般不让,即使有谁给买来了她也不穿。日子久了,她箱子里早已堆满了的各式衣裤只能沉睡在那里,任由老人家依然穿着自己缝制打着纽襻的蓝布衫和缠着腿带的黑布裤,搭配着裹了脚的三寸金莲脚上自做的绣鞋,古朴典雅,别具一格。走在外面,还真有很高回头率呢,从羡慕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人们对她老人家的欣赏和赞许。
祖母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九个孙子七个孙女,因工作和生计各支老少成家立业后定居四面八方,重孙重孙女外重孙外重孙女乃至他们的下一代多得实在难以统计,但每当有人念叨起时,她都能有条不紊地说出来龙去脉,捋顺得清清楚楚,着实令人折服。
不幸的是她老人家最疼爱的小儿子——我的父亲四十一岁那年在部队牺牲了,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这个烈士的老妈妈二十多年后又痛失与她相依为命的大儿子,虽然亲人们隐瞒了我大伯父病故这个事实,把她接到城里我四姑母那里,说我大伯父去女儿家了。可她心里头明白的,相依为伴的长子突然久久不见,她怎能不想,不考虑这里的变故呢,可刚强的祖母从来没再问过一次,只是经常若有所思地向四十里外的老家方向凝望着。
当我从千里之外的辽西北赶回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姑母家屋里早就坐满了亲人。白发苍苍的两个伯父和三个姑母把祖母围坐在中间,十几个孙男孙女们及他们的子女挤满了屋里屋外。
我分开众人,也来不及和各位亲人打招呼,直接疾步挤到祖母跟前。
“你是小可啊!这么远还赶回来。”祖母一眼就认出了我,一边抚摸我的头顶一边动情地叫着我的小名。
“奶奶,是我……”我顿时热泪盈眶,激动得竟有些语塞。一时间多年前的两个抚摸镜头仿佛又回到眼前,在我脑海中游走着……
那是大干社会主义备战备荒的年代,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秋收时为了及时上交国家公粮,学校组织了学生帮生产队往公社粮库徒步送粮。七周岁的我背负十五斤大豆,随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二十里外的粮库运送。刚开始还勉强,没走到一半路就有些背不动了。一步一挨地总算挨到了粮库,当回到家里时,已是傍晚了。又累又饿的我一头瓦在炕上,再没力气动弹。
祖母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顶。“看把小孙子累的,想吃啥?奶奶给你做。”
“奶奶做的荷包蛋疙瘩汤我最爱吃。”我立马来了精神,撒娇地嚷了起来。
一会功夫,祖母把饭就做好了。两个荷包蛋漂浮在一大碗疙瘩汤上,热气腾腾冒着充鼻的香味。“小可、慢点吃,别噎着。”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祖母笑了,我也笑了。
更让我始终难以忘怀的是大哥从祖国的南疆把父亲的骨灰盒背回家那一场面。大哥刚迈进家大门,久候在那里的祖母就一把接过骨灰盒,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用那粗糙颤抖的老手反复抚摸着骨灰盒的盒盖,就像往日抚摸小儿子头顶一样爱怜地嘟囔着:“孩子呀,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老泪纵横的她强忍悲痛不停地念叨着。在大家一片哭声中,祖母捧着骨灰盒颤巍巍走进屋坐到炕上,又紧紧地搂在怀里,反复抚摸着、抚摸着……
中午时分,亲人们来到四姑母早已预定好的饭店,满满地坐了三桌,为祖母贺九九大寿。大家按辈数大小,先后向她老人家行祝寿叩拜大礼。祖母头戴寿星帽,面露微笑端坐在首席,接受晚辈们礼拜。
祝寿酒宴开始后,我趁亲人们相互叙旧谈新之际来到祖母身旁。“奶奶,孙子给您老夹点菜吧。”我知道祖母牙口不好,就挑她能吃动的夹了几筷子。
“别给奶奶再夹菜了,我吃不多少的,剩下了还糟蹋,虽然现在日子好过了,吃饱了也不要忘掉挨饿的时候啊!”祖母的一番话又把我带入到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里……
那年生产队成立了大食堂,各家各户都到大食堂就餐。有一阶段每人每天才发四两粮票,饿得人们一天有气无力的。祖母为了节省点给在生产队出工的大儿子吃,她每天只吃二两粮,就是早晚各喝一碗一两的玉米面面糊糊,喝完就大被蒙头一动不动地倒在炕上。我那时才六岁,经常去食堂给祖母领面糊糊。当时人们给大食堂的面糊糊起名叫平端,因为端歪了一点面糊糊就会洒出来的。一天晚上食堂开饭时,我去给祖母领了一碗面糊糊,怕弄洒了,只顾看碗端得平不平,就忽略了脚下的路,一不小心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个大跟头,一碗面糊糊泼了一地。我顿时傻了眼,抹着眼泪爬起来,赶紧又去食堂用自己的粮票给祖母买了一碗面糊糊,自己竟然饿了一宿。那时虽小,但我知道,这一碗面糊糊是她老人家的命啊!
傍晚天黑时,我告别了各位亲人,准备乘夜里十点的火车回辽西上班。临走时,我再次来到祖母跟前,含着热泪拥抱了她老人家。祖母又再次抚摸着我的头顶说:“小可啊,在外面好好干,有时间就回来看奶奶啊。再回来时让孙媳妇和重孙子也一起回来,我快到百岁的人了,也想看看他们啊!”
当我走出大门口,回头一看,祖母也蹒跚地跟了出来。我赶紧跑了回去,一把抱住她老人家,哽咽地说不出半个字。奶奶抚摸着我的头顶好一会才说出一句话:“你和你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呀,看到你就仿佛又看见他啦。”奶奶的双眼湿润起来。
“奶奶,您老多保重,孙子会再回来看您的。”说完这句话,我掉转身快步离开了她老人家,不敢回头。走出近百米,忍不住再回头看时,祖母模糊的身影还依稀可见,在夜幕下看样子还在向我张望呢。顿时泪水像泉涌一样打湿了我的脸颊……
一路上我边流着眼泪边思考着比彻的一句名言:“母亲的心灵是子女的课堂。”是啊,祖母是天下千千万万最好的母亲中的一个,她老人家永远是我学不完的一本教课书,我将以她老人家为楷模,发扬光大她的美德……
五十分钟后,我来到火车站,已是夜里九点半了。我正想去售票处买票,突然听到车站的广播响了起来:“广播通知,请赶往叶柏寿去的龚可迅速来车站广播室,有紧急电话要你接。”
“小可啊,你奶奶刚才去世了,是无疾而终啊!……”四姑母悲戚地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马上就回去!”说完这句话,我放下电话发疯似地跑出了火车站。
“奶奶啊,您再看我一眼吧,再抚摸一下您孙子的头顶吧!”我跪在祖母的灵前,悲痛欲绝地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