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你的来信，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了几个月，觉得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不会改变，也就是依旧要走我脚下的路──从小就认定的路。不过，朋友对我的关怀和爱护，我还是很感激的。我有很多朋友，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样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的，由此我不得不向你真诚地说声：谢谢！
　　 这感激之言并非堂而皇之，也并非礼尚往来，而实在是心灵深处的回音。想你与我的相识，纯属偶然，却结成了朋友。于是，我想，我们真有那么一份缘。记得那次我的个人文展，这可能当时在全市也是首创，那时我的确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也实在是扭不过文化站和站长——这个热心文化事业的老人的一番好心好意。我的一首诗受到了许多人的称赞，你独独说出了批评的意见，当时我站在你的身畔，立即注意到了你。
　　 那首诗好像是这么几句：
　　 和你走在路上
　　 我希望路伸得很长很长
　　 和你谈起理想
　　 我期望时间都不再流淌
　　 但我终于发现
　　 你不是我的同行
　　 于是我把我的目光
　　 推移到地平线的远方
　　 你说：“显然，这又是一个悲剧。”我被深深地震惊了。
　　 对于诗的理解，我主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千人千见，从来不说我的诗只是表达了什么东西。但你的这种理解，我有些惊异和害怕，站在哪儿默默地想了好一阵子，才知道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也未尝不是这样。这样一想，觉得你有独到的见解，便凑近了你，搭讪地说：“假如他们是一对恋人，那就更可悲了。”
　　 我的附和使你对我没有设防，你又说：“假如我认识了作者，我一定要改变他，他太执着了。这样，不仅他会吃许多苦，而且也会使别人吃许多苦的。”
　　 “唔，是吗？”
　　 “难道你不觉得，连诗作者这样执着的人，对与她的分手还有点恋恋不舍，那么在那个女孩子来说就更不忍心分手了，但主动权在另一方手中，她就只能悲哀了。”
　　 “恐怕不是这样的吧？”
　　 “一定是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是非常投入的，只要真正爱上，会挺倾心的，失望了，不是只有伤心了。”
　　 “这么说你这个女孩子有过体会了？”
　　 你审视了我一眼，有点不满，提高声音说：“这与你无关。不过，这位作者一定有过，他不然不会写得这么感人的。”
　　 “这有根据吗？”
　　 “那倒没有，我是跟着感觉走，嗯──不过，也有理论，是文学理论，都说诗言志，我倒认为诗言情，诗言事好一些。”
　　 “其实古人的志，情，事是差不多的一个东西，只是现代汉语才区分比较细致一点。那么，你认为作者如何？”
　　 “诗文可以，作人嘛稍欠缺一点，人如果追求完美，那么他一辈子都不能轻松，或许他有很多朋友，但是他的心里非常苦，他一定很孤独。”
　　 这倒是真的，于是我想寻根究底，就问：“这又有什么理论吗？”
　　 “这下是完全跟着感觉走了。哎──你这个人真奇怪──敢情你就是作者？”你斜着眼睛歪着头，用一种很不友好的眼光望着我，“就算是吧。”
　　 “嗬！这有什么可含糊的，是与不是，只能二者居其一。”
　　 “这有什么可使小性子的，如果我不是，假设我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论。”
　　 “你挺可以的。”我认为，此时再谈下去就会很乏味了，便转身而走。
　　 你似乎着急了，大声问道：“你咋不问我叫什么？”
　　 “暂时还用不着。”我边回答边离开了。
　　 这便是我们的初识，你说多么有意思啊！我还没有忘记吧？
　　 你前几个月的来信，表达了这么几点意思。首先如你初识时的话一样，你要改变我，改变我的执着，这是不可能的。你认为我的孤独和苦恼，都是自寻烦恼，是文人（我还不是）的一种自怜自艾、孤芳自赏的通病。或许你是对的。你说假如我抛弃了现在的念头，做一个跟着生活走的人，放弃我的追求，就不会有不安和痛苦了。
　　 你要明白，我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对于整个人生，我温饱即安，小进即满，知足常乐，我别无所求。我唯一希望自己永远写下去，至于会是一种什么结果，我不计较，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写，写我对生活的感受，写我对人生的领悟。这就是我的追求，也正是我永不放弃永不言败的执着一念。至于你问我从什么时间萌发了这样的怪念头，我实在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么一个念头的，也许在生活选择我时，我就选择了她。是的，孤独使我痛苦、寂寞，追求使我不安、彷徨，但是你只看到了事物的一个方面，而没有看到事物的另一面。如果不是孤独感，我就不会提笔了，孤独是我不停写作的原动力。而追求呢？她则是我生活的目标，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要求，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证明。
　　 没有这二者，我就写了一个非我，这在我来说，比死了还难受。我曾经非常看不起你的胸无大志，为此还对你有点冷淡，其实，现在想来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什么都不刻意追求，对生活的什么都能接受，同什么样的人都接触，对什么样的人都微笑，这样确实很少有痛苦，也就不会孤独。可是我办不到，有什么办法。你却用孟子的哲学驳斥我，这是“不为”而不是“办不到”，我不想无止无休地争论下去，就算是我不为好了，也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了。其实，你我对人生的认识，很是不同，我们各自保持己见，在无事可做的日子里，刀枪相见的辩论一阵子，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儿啊。你说辩论会造成不幸，分歧能引起分手。我则认为不会，首先要正确看待辩论，辩论也会加深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我们都不要试图改变对方，我以为争论，甚至于争吵都不可怕，而可怕的是一定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改变对方，这样下去，就会引起真正的“分歧”，造成导致分手的分歧。重要的是双方互相适应对方，你知道两只刺猬冬天是怎么取暖的吗？它们相互挤在一块，紧了，彼此的刺扎的痛啊，离得远，又冷得不行，于是，它们反复试验、相处、适应，最后用最小的疼痛来换取最大的温暖。这就是距离的作用。人的交往和生活，也应该如此啊。
　　 你说我不懈地追求，如果结果是失败，我会承受不住的，这种担心倒不是多余的，但却是不必要的，我虽然立志追求，但不一定要求成功，我的理论是：尽心力而为之，虽无成亦无悔也！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在追求的过程，我做到了全力以赴了没有。也说句心里话，我致力追求，最希望得到是成功。在我的一首诗中，我把人分成了三种，一种是没有追求也活着，一种是为活着而追求，另一种是为追求而活着。我是愿意做第三种人的。
　　 也就是说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你不能改变我，最好别想改变我。不只你改变不了，谁也无法把我改变，这是一定的，我虽然有时候很随便、很随和，但在大原则上我是绝对不会让步的，这是我做人的底线。我这种信仰，是永恒的。至于你说的生命结束意味着追求停止，我是不能认同的。因为生命可以结束，追求也就逼迫停止了，表面看来，确实是这样的，但是，这是不能追求了，而不是不追求了，况且生命的终点，这是任何人无法抗拒的事实，是自然造物的规律，主观能动性是对它无能为力的。更何况，我写的文字，就是我的追求，她或许会存在很久的。我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难道你不相信吗？
　　 下一个谈到的便是我的坚强了。其实你说我坚强，这只是你看到的我的表面。
　　 我持之以恒，不懈努力的追求，并非完全是坚强，其中也紧紧容纳着我的软弱，这是真的，绝非故弄玄虚。不追求，我似乎就活不下去，这就是我的弱点，从一方面看来，可能是坚强，但何尝又不是软弱呢？你说你从我身上体会到了人生的价值，从我身上看到了在失败中创造再成功的强者的影子。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溢美之词，是你的心里话，但这仅仅是你的认识，而不是一种结论。退一步而言，就算是一种结论，而结论也有错的时候啊。给一个人下结论，这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有一个人，现在看来正经做生意经商的是个好人，有本事的人。而在几十年前，他们却是投机倒把受批判的对象。
　　 我们现在看来十分正确的行动，到将来却未必是正确的。现在我们看孩子的行为是不对的，经常批判，而过了几年、几十年，事实证明他当时却做正确了。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都没有错，事物是发展变化的，条件、参照系总是可以改变的，生活本身就不能以一时的对错来做结论。人本身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复杂就在于他有思维，会创造，而不是仅仅适应生活，我也一点也不例外。因此，我也是很复杂的，坚强与软弱这一对矛盾在我身上紧紧揉合着。你要说我坚强，我却经常也因一无所成，又一无所长而失望，而悲观，为我的努力与抗争的失败而哭泣过。曾经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思前想后，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愤。这样一来，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越睡不着越激动，越激动越睡不着，越睡不着了越想的多了，越想的多了越悲观，想十几载奋发至一无所获的惨败结果，我的心隐隐作痛，鼻子酸楚楚的，连眼睛里也湿乎乎的，当眼泪流到面颊上时，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可以流血，但很少流泪，于是我想摆脱这种悲惨境地，要彻彻底底地解脱，最干净利落的莫过于死了，我想到了死，我幻想着用尖刀刺破喉管或桡动脉，让我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我把我吸取的营养归还给大地，回归的灵魂已经走向大自然，我感到血好像真的流着，一阵惊悸，我又清楚了，我还不到完全无奈的地步，虽然说我的心灵负载已十分沉重，然而还不到负载不起的时候，我追求下去，未必完全失望，那我为什么要想到自杀呢？又想了一下，这些不安与苦恼的渊源，应该归于我识字，假如我不识字，我一定没有这么多的感慨，也就没有手去写，或许我的追求就少了，至少不会那么远了，这样也就少了许多痛苦，没有了不安，很有可能我会平淡安然地度过我或长或短的一生的。再假如我是个疯子，心情也比现在好得多，在别人眼中疯子很可怜，而在疯子自己看来，则认为自己无拘无束，很是安闲自在。这知识，倒真是苦恼之源啊，也正是古人表达的人若识字忧患始、人生识字糊涂始了。你看，我不是很软弱吗？一感到难活我就想自杀，不是软弱是什么？在我所说的难活，并非是一般人所认为的贫穷和苦难，而是本人没有成就理想或者无法追求。
　　 这是灵魂深处的思索和斗争，你是不知道的。
　　 我是说过这样一句话：本身的求索直到生命的终点，但是我没有到达终点就想结束生命，又有何坚强所言啊？这一次，被日后可能成功把我引诱到了生命线上，而当我明确观察，冷静思考，终于断定不能成功，我的所有努力全部白搭时，我又会如何呢？暂时我还不能做出断然的回答，我确实不能肯定自己，在失去理智之后我如何选择道路，目前我一无所知，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我也很有可能离开生命线……
　　 这就是我的软弱，在我灵魂深处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再次要谈的是你对我的同情了。
　　 对于我的任何同情者，我一向深恶痛绝，对这样的人，我是很少接触的。我的观点是可以被人爱，可以被人恨，但绝不可以被人同情。如果对我的爱护与关怀是从同情的角度出发的，不管你能给予我多少，我连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的帮助都会拒绝，我看见你就躲，躲不起就发脾气，直到你厌恶我，或者憎恨我，不和我接触了才为止。这样，我的心中才感到宽慰和踏实。我为什么对人同情自己这么反感呢？抑或是我害怕被人可怜，抑或是我对那种居高临下、假惺惺、带着做秀方式的同情很反感。这也许会促使你萌发不解，你会问我，你不是挺爱帮助人的吗？是的，我是帮助过许多人的，那我都是从爱心出发的。人帮助人，是天经地义的责任，是不可逃避的义务。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危难之中的人受到人的帮助，是他天生的权力。在责任、义务与权力之下，就不会同情人了。
　　 我以为无论是谁帮助别人都应该这样认为，自己在做善事，在修养自己的品德。你向我说了那么一堆同情的话，无非是想说明你了解我，但现在事实上呢，你不仅不了解我，而且我们相差很远，志趣、人生观都有很大的不同。你说你同情我满腹才华，古今中外，真可谓无所不晓，可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让我遭受这非人的待遇，承受这么难堪的处境。看你对我的“赞语”，当时身边再无别人，我却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真不知你是怎样想到这样“伟大”的语言的。我不敢相信你的高论，一个才华满腹，古今中外，无所不晓的大天才怎么会陷入那么悲苦的境地，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个仅在某一方面突出的人，大多都会脱颖而出一展风采的，那写郁郁不得志，没有机遇成功事业的人不能说没有，但那实在是极少数。假如说一个无所不晓的人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这恐怕是太让人吃惊了，若非是众人溢美之词，那便是个人哗众取宠，对各方面都是浅尝軋止，用高谈阔论等“行骗”的勾当换来的“盛誉”了。我决非才华满腹，也不是沽名钓誉的人，你这顶高帽子我是不敢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