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思乡时，估计味蕾都会变得敏感，当脑中闪出一个个家乡小吃的模样，口中便觉津液溶溶，我亦不例外。
　　 家乡是中原的一个小城，小时候，人们都是在家吃饭，那时街头有的小吃不过是烧饼、烤红薯、豆腐脑、包子、馄饨、水饺之类的，简直再普通不过了，北方的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这些东西，毫无特色可言；那时正正经经炒菜做酒席的饭店也很少，也是因为人们没有下馆子的习惯，家中来客人，也只是凭着主妇的手艺炒上几个荤菜待客，再就是上街头熟食摊包一包花生米，切半斤牛肉，称一只烧鸡，便已是非常隆重的礼遇了。
　　 然而离开了家乡，去了不同城市后，也才发现，同一名字的小吃，会有迥然的面貌与口味，比如烧饼，有炭烤的，有煤烤的，有木头烤的，有电饼铛烤的；豆腐脑，有甜有咸，咸的也有加入早已打好的卤，也有是现场用调味料调的，至于卤的内容，更是千差万别；馄饨，有大的有小的，有清汤的，有鸡汤的，有加蛋丝紫菜虾米的，有不加的，馅有肉的有菜的有三鲜的，还有的名子也变了，四川叫抄手，广东叫云吞。
　　 然而无论吃了多少美味，因了先入为主的心态以及家乡的无可替代性，总是觉得幼时的那一份食物的口味最鲜美正宗。
　　 最近回了一次家，颇住了几天，发现不仅小城变大了，热闹了，繁华了，那驻扎在街头巷尾、味道飘荡在小城上空、曾经最有效地慰藉着我肠胃的食物，也变得面目模糊，难以辩认了。
　　 我回到家的第一顿早饭，便迫不及待地要了豆腐脑配烧饼，然而吃到嘴里却是寡淡淡的，原本豆腐脑的卤是要用鸡汤熬煮，里面要有豆腐丝、海带丝、花生、盐豆子等十余种配料，而这一碗的卤则像是用调料粉加水煮的，里面只有稀稀的几根豆腐丝和海带丝，再没别的了；烧饼应该是有层次的，中间软软的，面里涂有略带咸味的调料酱，外层洒上芝麻，烤得焦脆，出炉前再刷一层糖浆，趁热吃，那味道，极是香甜，而这个却是个简版的饼，只是一块面团扔进去烤熟而矣。
　　 我不由得失望，想来并非是技艺的失传，而是做的人心情浮燥应付。此后几天，也陆续尝了几种小吃，大致都是如此，与记忆中的味道中距离很远，做出来的食物都很粗糙，工序上大多偷工减料。
　　 不过小吃的市场确也变得热闹繁华许多，增加了许多的种类，像烧烤、拉面、一根面、麻辣烫、煎油饼、烤变蛋、卤豆干香肠等，这些在我小时候的城里，都是没有的，这些外地来的吃食，也占了小城的半壁江山，但对于这些，我是没有品尝的欲望的。
　　 除了小吃，自然少不了亲朋好友的聚会，现在大家也都不在自家做了，相约去饭店，小时候也跟着爸妈去吃过一些酒席，看上去满桌满碟的菜，但味道却极其雷同，更没什么正式的名字，都是按照做法加上菜的主角起的名，比如烩园子，红烧排骨，炖鱼，炒白菜等等。家乡菜的口味也都很平和中庸，没有偏咸、偏辣、偏酸等特色，也不会用姜蒜或香料等调出刺激的味道，就是很简单的油盐酱醋这些家常调料的混合。如今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各种菜系也都尝过，既然回家，想的也不过是幼时记忆中的那一口味道，那粉丝丸子小酥肉混在一起一锅烩的粗放口感，可是没想到，这点不该成为愿望的事居然那么难以实现，小城开起了许多的饭店，却大多主打着川菜、湘菜的招牌，时尚一点还引进了韩国口味，吃着那些改良过的酸菜鱼、炒年糕，心底却念起小时家里来客去街头称的那半斤卤牛肉。
　　 工业化、城市化浪潮下，家乡这个小城也不可避免地被席卷挟裹进去，原本特色十足的饮食风格要么消失，改换成工厂流水线上出来的大众食物，要么偷工减料，质地与口感离我们日益挑剔的舌头越来越远。其实，又何止舌尖上这点事被同化，被粗糙化，失去特色，从我们的衣着、盖出来的房子、城市的建设、生活的方式，都在加速地湮灭个性、趋于雷同了。
　　 忙碌的会亲访友之余，我终于挑出一天早晨，一个人走上街头去看看，超市拐角处听见两个装卸货的工人在聊天，一应一和，讲着最乡土的语言，我听着却犹如聆听天籁，每一个方言中特有的用语，都像钉子一样结结实实地敲打进我的心底。我走到原本小城中的菜场，早起的菜市大多都散了，我看到一个还没收摊的肉贩，坐在他摆着肉案的架子车上，边看着手机里的连续剧，边等着零星的顾客——电子设备将我们的生活，改变得如此深刻。街道尽头，有一家炸馓子的店，当街支着大油锅，炸好的成品摆在一个个大笸箩里，用厚厚的透明塑料膜盖着，乡土气息十足，更吸引我的，是那两间低矮的砖墙草顶的房子，与周边宽大的平房以及新建的高楼形成了一种对比，令我刹那间有种空间穿越感。还有就是街头出现了早餐车，上面写的字却令我哑然失笑，是外星语言吗？为什么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搞不明白意思？仔细读了再读，方才回过味来，原来就是我小时家里常吃最地道的早饭，如今将方言按读音用字表达出来，看上去怪怪的，只有多读两遍，方才体会到意思。
　　 看来，一个城市，唯一还保留下来几十年未变的，只有早市的这点风景，以慰我们思乡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