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旺才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最后竟然也成了一个光棍。
　　 李旺才小的时候，整个村里就一个老光棍。老光棍姓赵，具体名字一般人都不太清楚，他天生有一种病，皮肤粉白，头发花白，就连眼珠子都不是黑色的，所以大伙都叫他白毛子。那时候白毛子是村里的五保户，一个人住在大队部后院的一个烂草房子里。他似乎特别怕见阳光，总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就是偶尔出一趟屋，也要眯着眼睛低头走。
　　 按理说，一般五保户勉强能吃饱就不错了，但白毛子不一样，他隔三差五就能吃上饺子，顿顿也不离烧酒，于是李旺才和村里的一帮孩子一到饭口，就喜欢往白毛子的那个烂草房子跑，所为的不过是能够得到一两个香喷喷的饺子。白毛子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但他的性格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孤僻和怪异，而是异乎寻常地平易近人，尤其是对待村里的这些孩子。白毛子极喜欢吃饺子，但他的手艺却不是很精熟，面通常都和得很干很硬，所以包饺子的时候就很难捏到一起去。但白毛子自有办法，每逢饺子捏不严的时候他就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伸出红舌头往上一舔，然后食指和大拇指轻轻一扭，唾液就均匀地分布在两根指头上了，这样再去捏饺子，就不怕面干了。虽然用手沾满唾沫去包饺子是很不卫生的行为，但李旺才他们压根就没觉得有啥不可以的，依旧排着队热切地等着吃饺子。
　　 “我妈说你是老光棍，长大我也要做老光棍。”铁蛋吞下了一个饺子后说。刚出锅的饺子兴许烫到了他的胃，他用一只手捂着肚子，同时双脚在地面上交替地跳了两下。
　　 “当老光棍可以天天吃饺子。我爹不是老光棍，所以我家不天天吃饺子。”姚大鼻涕跟着说。他吃饺子的时候，饺子上一定沾了些黄鼻涕，但这改变不了饺子的香味。
　　 “我们长大了都要做老光棍！”李旺才兴奋极了，心里盼望着自己早日成为一个老光棍，好天天吃饺子。
　　 “小兔崽子们，你爷爷我当初要不是因为有病，姑娘都不敢嫁我，现在我的孙子都得比你们大十多岁了。”白毛子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一个能装二钱烧酒的小瓷酒盅往嘴边送去。酒盅待沾不沾嘴唇的时候他就已经紧闭上了双眼，然后他抬臂，仰头，嘴里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他喝酒的时候脸上有着十分夸张的痛苦，好像那酒是穿肠的敌敌畏一样。但他酒刚一下肚，嘴里紧接着就“叭”地出了一声，然后睁开眼睛，露出无比惬意舒坦的表情，满脸的皱纹一条条地舒展开来，同时必不可少地要晃几下花白的脑袋。
　　 他喝了一口酒后就夹起一个白胖胖的饺子随手一丢，进了嘴里，动作潇洒利落，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孩子们骚动起来，不约而同地相互推搡着往前蹭了两小步。他于是看看孩子们，又看看花瓷盘子中的饺子，很舍不得地又给每人分了一个，然后板起粉白的脸生气地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再给你们我就没啥下酒的了。”
　　 其实李旺才后来是不准备做光棍的，就是他要做光棍估计他爹和他娘也不会同意。小时候说要做光棍不过是思想幼稚，认为只有光棍才有吃不完的饺子，到了后来，他发现饺子和光棍并没有多大的必然联系，于是就逐渐地对娶媳妇产生了兴趣。但李旺才家里穷得掉了渣，他还不到十五六的时候就常听爹娘犯愁地叨咕：“得抓紧攒些钱了，眼瞅着旺才一天比一天大，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咱要是拿不出一分钱可就完了。”但李旺才并不担心长大后娶不到媳妇，第一他没有白毛子那样的病，第二他起小就长得浓眉大眼的，村里的二妮和美丽她们都愿意和自己玩，而且他奶奶还预言过：“咱家旺才长大了不缺媳妇，还不得扒拉捡着挑。”
　　 但现在他还是成了光棍，眼瞅着过了年他就三十二岁了，可连媳妇的影还没看见半边。不光是他成了光棍，就连和他从小一起玩大的铁蛋，姚大鼻涕，还有其他的好几个小伙伴如今也都成了光棍。
　　 李旺才所在的屯子离城里并不远，早些年除了白毛子是光棍外，还没听说谁家的小子娶不到媳妇，但现在可好，从屯东头往屯西头扳着指头一数，竟然会吓人一跳，十个手指头已经不够用了，没曾想不知不觉间现在屯里已经有二十七八个光棍了。
　　 李旺才他们不得不自嘲地管这个屯子叫了个“光棍屯”。
　　
　　 二、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光棍屯彻底地少了一个光棍，但这个少不是因为哪个光棍幸运地娶到了媳妇，而是光棍姚大鼻涕在昨晚被冻死了。
　　 其实姚大鼻涕过了十五岁后就不再流鼻涕了，但他不流鼻涕了虽然值得庆幸，可不幸的却是他的爹娘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接连地死掉了。没了爹娘，姚大鼻涕只能厚着脸皮在他姐家凑合着吃住。姐姐虽然看在一母所生的份上各方面还能勉强过得去，但姐夫毕竟是外人，时间短还不好说啥，时间一长，就开始拉起了冷脸，先是指桑骂槐地旁敲侧击，最后索性直接撵人了。姚大鼻涕也真要个志气，姐夫这边一撵人，他那边就收拾了铺盖摔门走人了。
　　 没办法，姚大鼻涕不得不回爹娘留下的两间破房住去了。没有媳妇的男人都不安心过日子，总觉得混一天是一天，姚大鼻涕也不例外。他一个大男人没有个女人约束，于是就顺理成章地爱上了烧酒。姚大鼻涕是白天喝，晚上喝，没有一天拉过的时候。另外他没啥经济来源，去掉买酒的钱就没有买菜的钱了，因此他不得不常常空肚子灌酒。
　　 酒喝得适量对身体是有些好处的，但要是超量，甚至是天天超量那可就不妙了。姚大鼻涕自从和酒结缘后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地没有了筋骨。夏天还好说，他喝完了倒在炕上和衣而卧，一睡到天明。可冬天就不行了，他成天喝得五迷三道的，哪里顾得上生火取暖，但就是他想引个炉子烧个炕的也找不到柴火，他家院子里干净得要命，家雀都不愿意往那落。冬天里，他灌完了烧酒，就在冷炕上团成一团睡着了，虽然身上盖着几床破棉被，但炕却是拔拔凉的。头半夜姚大鼻涕借着酒劲还能对付，后半夜酒劲过去后，那个冷直入骨髓，他不得不打着哆嗦佝偻着身子挨到天明。就这样，终于在小年那天晚上他被冻死在了炕上。
　　 大伙帮助发送姚大鼻涕时，有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竟然当众感慨：“男人啊，要是没有个媳妇管着，差不多最后都得走姚大鼻涕这条路！”她只是这样感慨，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这话落在了在场的几个光棍的耳朵里如同响晴的天忽然起了一个炸雷一般，震得他们耳根子发麻。
　　 “娘！不行明个你再去靠山屯找我二娘帮我介绍一个对象吧？”当天回家后，李旺才破天荒地第一次央求他娘。这之前虽然自己心里也成天抓心挠肝地想娶媳妇，但却总碍着面子不肯表露出来。这次不同了，姚大鼻涕的死彻底地震撼了他的思想。
　　 “你爹和我比你还着急！上次给你介绍的对象刚见几面人家就不干了，你说你也不争气，不会好好哄哄人家姑娘。这些年你光看对象就看了不下十次了，可没一个处长的。”
　　 “娘！你说这些有啥用？为啥都黄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人家张口就要城里的仨屋一厨，外加三金和十万元的彩礼，你能拿出来么？”平时对爹娘百依百顺十分孝敬的李旺才忽然间就来了股无名的怨气。这怨气如同气球一样，越鼓越大，不一会就炸开了。“那我就继续打光棍吧！”李旺才说完一咣当房门走了出去。
　　 “你看你这孩子！都三十好几了，怎么越活越没人味了呢？”旺才娘嘟囔着，但她嘴上是在怪儿子不懂事没出息，心里却在自责着，一切都因为自己和他爹没能耐，没有给旺才攒下什么家产，人家姑娘不是看不上旺才，而是觉得他家太穷。
　　 李旺才一肚子怨气没处发，他来到了院子里，天太冷，他光着脑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一脚踢翻了一个喂鸭子的破铝盆，吓得一群鸭子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着四散跳开。他略微站了一会，就出了大门，向西头铁蛋家走去。
　　
　　 三、
　　 铁蛋比李旺才小三岁，今年还没过三十。这个岁数要搁在城里还不算啥，顶多算个大龄青年，但在这个屯子里，这样的年龄已经足以有资格给自己戴上一顶光棍的帽子了。
　　 李旺才推开铁蛋家的房门，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香味。铁蛋正和他娘坐在炕上准备吃晚饭呢。
　　 “呦！是旺才啊，来来，咱哥两喝两杯，我这刚动筷，新出锅的饺子，酸菜猪肉馅的。”
　　 “你还敢喝？你今天没看见姚大鼻涕那个惨样啊？”
　　 “旺才，你这就是犯糊涂了，怎么你现在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了呢？”铁蛋给旺才满满地倒上了一杯酒，又把筷子塞进了他手里。
　　 “我跟你说，姚大鼻涕的死纯属他自作自受，和是不是光棍没啥关系。你看咱屯光棍多了去了，要都像他，那用不上几年就都给冻死了个屁的了。”铁蛋把一盘饺子推到李旺才面前。“快吃，趁热，忘了咱们小时候去白毛子那混饺子吃的事情了？”
　　 “哪能忘。没想到现在我真的成了光棍了！”旺才想起刚才在家里和他娘说的那番话，叹了口气。
　　 “我告诉你，旺才，以后光棍会越来越多，这是大势所趋，你说为啥？”
　　 “为啥？”李旺才把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抻长了脖子等着听铁蛋的下文。
　　 “为啥，现在男的多女的少呗，就像买卖东西一样，供需不平衡。你回忆一下，咱小时候是不是就开始男的多女的少了？“
　　 “嗯！你说的有那么点理，从咱那时就开始男多女少了。”
　　 “尤其咱们农村，家家都想生个带把的，好传宗接代，但那时计划生育又严。这样一来，第一胎是小子的自然就不生了，是姑娘的就硬可挨罚也要生第二胎，直到生出小子为止。更可恨的是那些有门子的人家怀孕后都去做B超，是小子就留，是姑娘就打，这样一来就弄成了男多女少了，你说现在光棍不多，那跑去？”铁蛋说的头头是道。
　　 “咱屯子统共就那几个和咱班对班姑娘。你细想想，除了王二叉子和赵英子是和咱屯的小伙结婚的，其他的不都嫁外地去了。那个二妮，当初和你多能黏糊，可一到了结婚年龄不还是毫不犹豫地嫁给城里人了吗。”铁蛋说，同时举起杯和李旺才撞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大半。
　　 “还有那个美丽，你说咋的？人家早些年就去城里混去了，现在也快三十了吧，但人家就是不结婚，听说是给一个做买卖的有钱人当小三呢，有车有房，不愁吃喝。这不又耽误一个小伙不是。”
　　 “对，你说的在理！”李旺才一仰脖，把一杯酒都倒进了肚子里，由于喝得太猛，他手捂胸脯咳了两下。
　　 “这年代有钱有势的能娶个三妻四妾的，像咱这样又穷又没能耐的只能打光棍了。现在女人都说找男朋友不注重男方的长相，其实就是在说，长得好赖无所谓，有事业心就行，可啥是有事业心？还不是有钱。所以像你这样长得浓眉大眼的男人不吃香了，你必须有这个才行。”铁蛋抬起右手，把大拇指放在食指和中指上捻了一捻。
　　 天已经黑透了，李旺才也真有点喝多了，他迷迷糊糊地离开了铁蛋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四、
　　 开春的时候光棍屯又少了两个光棍，但这次的“少”是真少，不像去年姚大鼻涕被冻死那样的“少”，因为年前两个结伴去广西找媳妇的光棍王二和天富真的耀武扬威地领着两个媳妇回屯子了，这一消息轰动了整个光棍屯。
　　 光棍们开始蠢蠢欲动，都磨拳擦掌地准备南下去广西或者云南那边碰碰运气，据说就是找不到中国女人，但只要花很少的钱也能领回一个越南女人。可最后光棍们却没有一个去的，原来那两个领回来的女人在这过了不到一个月就都跑了。王二和天富刚回来的时候还趾高气扬的，但现在却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本想再去广西找回媳妇，但一想人家既然能够骗你，就不会再让你轻易地找到，与其花时间搭钱又上火地去找，不如消停地认了算了。
　　 李旺才扛着锄头，没精打采地从地里往家走，刚进村，就碰见了光棍赵大海骑着一辆破摩托“突突”地从城里回来。赵大海虽说也是光棍，但据说他却不缺女人，他隔三差五地就去城里的泡脚房，潇洒一番。
　　 赵大海经过李旺才身边的时候，按了一下喇叭，李旺才也冲他点了一下头。他俩虽说都在一个屯里住，但平时很少来往。赵大海脑袋聪明，平时常去城里鼓捣些小买卖，而李旺才却一直在家帮助爹娘侍弄几亩口粮地。李旺才继续往家走，他和赵大海也就是个点头之交，很少有交集。但赵大海今天却不知为啥？摩托过了李旺才二十多米了却忽然停了下来，他两腿支在地上，回头冲着李旺才喊道：“旺才兄弟，你回去别吃饭，洗吧一下就去俺家一趟，我有事，请你吃饭。可别忘了啊！”说完就骑着摩托一溜烟地进了屯。
　　 “他找我能有啥事呢？”李旺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就去，看他到底请不请我吃饭。”
　　 李旺才一进赵大海的院子就看见了许多人，他左看看右看看，原来来的都是屯里的光棍。他乐了，心想：“这是要开个光棍会呀！”
　　 果然赵大海准备了几座酒席，而且还很丰盛。光棍们也不知道赵大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问他他也不说，只说“快喝酒吧，一会我再和你们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