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拾秋(散文)
表哥来了,从大山的后头,是在夜晚我熟睡的时候,还带来两个半大小伙子,说是我二舅的孩子,妈妈让我叫他们表哥。
表哥经常在这个时候来我家,因为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非常时期,表哥家成分不好,土改时被定为武装地主,文革一来,又旧话重提,隔三差五把他们全家大人顶着高帽子游街示众。也因此,表哥怕牵连我家,所以万不得已,都是半夜以后来我家,办完事再悄然溜走,俨然一个地下工作者。
二舅早年脱离家庭,求学期间加入共产党,并参加了解放战争,也是一个革命功勋。建国后被分配在地方,在另外一个地区工作,并负着领导之责。文革一来,到处都在纠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查坏分子,二舅虽是革命功勋,但出身地主,自然就成了这场运动的批判对象,并且在那场震惊全国波及全内蒙的“挖肃”运动中被打成“内人党”,遭到秘密关押。舅母也因此受牵连,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便逃难流浪到东北我大舅家。当时大舅已不在人世,只有大表哥领着几个未成年的弟弟顶门过日子,政治境遇比二舅家稍好一些,但也很不自由。那俩个表哥的到来让大表哥很是犯难,思来想去,趁着夜色的掩护,大表哥把他们哥俩领到我们家。
以往表哥来家,父亲总会拿出压在箱底的白酒来招待他,这次仍然不例外。因为表哥比父亲小不太多,有很多共同语言,就着老酒,两人每次都聊到天亮。当时正是大集体时代,农村秋收时就把一年的口粮分了,一般每人毛粮360——400斤,这一年365天的日子,家庭主妇必须好好算计安排,否则,来年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会断顿。在我以往的记忆中,我家从没断过粮,可是那年春夏之交我家闹饥荒了。究其原因,主要是两条,一个是去年秋天早早下雪了,庄稼没成熟就冻死了,村里吃的是返销粮,每人只有360斤;另一个就是添了两个能吃的大小伙子。
挂锄的时候,父亲从生产队库房里借回几麻袋粮食,加上母亲的精打细算巧安排,好好歹歹让我家熬到了秋天。我知道,这事情让父亲很没面子的,但是面子重要肚子也更重要。
那半年,我和两个表哥已混得很熟,当时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也不咋去学校,有时帮助大人做些家务,也去收拾自留地里的杂草,闲暇时就和表哥一起玩游戏,譬如弹溜溜球、打碚子、荡秋千。游戏的时候我不是他们对手,所以总会得到他俩的谦让,干农活时,他们这城里人可是外行,好多时候还得我教他们。
有一次,我们三人去捡猪菜,我的筐子小,很快就捡满了,便从高高的青纱帐向外钻去,快到地头,突然听到有一男一女对话:“你怎么偷队里的沙果啊?”
那女的说:“我没摘多少,就是想给孩子尝尝新鲜。”
“说得好听,明明就是偷,还说没摘多少,全队里的人都像你这样,这满院沙果早就没了。”
“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大哥,放过我吧。”
“那不行,你这是破坏生产,必须和我回生产队接受批斗,还要罚款。”
“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放过你?除非……”
“怎么样?”
“你让我弄一下。”
接着说话声音就没了,我扒开玉米叶子,从缝隙向外一看,队里的保管搂着生子媳妇钻进了窝棚。
回家的路上,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把这件事讲给了两个表哥,他们听后都劝我说,这不是好事,再不要和别人说了。我当时虽未成年,但是通过一些小说的描述,对男女之间的事有了懵懵懂懂的认识,因此对这两位的行为多少有了一些揣摩。
秋天来了,这个季节的原野真可以说是色彩纷呈,成熟的谷穗儿一片金黄,挺拔的高粱涨红了脸膛,那老玉米虽然已被秋霜染的一身苍白,但那沉甸甸的棒子骄傲地挺立在秸秆上,正等待农人们来收割。那依然呈现着生命之色的是秋白菜、大罗卜、胡萝卜。这个时候的农民内心充满了喜悦,全身心地投入到秋收的忙碌中。他们忙着起土豆、割谷子、掰玉米,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就去拾秋。所谓拾秋、就是把收秋时不慎遗落在田野的粮食拾起来,贴补无米之炊。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普遍的现象,反正地里已经收割完了,遗落的那点粮食不捡也是扔掉了。于是,老少闲杂人员便到田野里拾秋。在土豆地里,只要不惜力气,用一只钩耙把翻过的土地再翻一遍,总能找到被社员们遗露的土豆,运气好的话,半天下来,捡个一两筐不成问题,要知道这土豆也是可以替代粮食呢。也有时候,我们去捡玉米,不过此时拾秋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都被去年的歉收饿怕了,都想借此机会多攒点粮食,于是就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浑水摸鱼,干出顺手牵羊、偷偷摸摸的勾当。虽然队里有专门的保安,但田地太多,一个人总看不过来,无奈之下,队长下令,庄稼全部收完之前,不准拾秋,否则按偷盗论处。可是命令归命令,拾秋的人们还是没多大收敛。
有一天,我和两个表哥在家实在无事可做了,看到左邻右舍扛着一袋袋拾秋的战利品回来,不免也动了凡心,于是瞒着家里大人,拿着布袋和筐子,三人骑着一个自行车向田野奔去。
开始的时候运气不太好,大概那片地被人搜过了,三人都战果寥寥。后来不得不转移战场,到了稍远一片地,结果好运来了,没用一小时就捡满了一袋子玉米棒子。这时候本该回去了,可是两个表哥还不满足,留下我看袋子,他们俩骑上车子翻过山梁后面去寻觅新的战场。这边的我觉得无聊,便又拿起筐子,在附近寻觅。恰在此时,队里的保管不知干啥来了,突然向从地下钻出来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你干啥呢?”他指着我的筐子问道,那还有两穗玉米不合时宜地躺在筐里成了罪证。
“没、没干啥。”我胆怯地嘟囔道。“没干啥那筐子里的玉米是咋回事?”
“我,我来捡点柴火,顺便看到玉米就捡起来了。”
“嘿呀,你还挺厉害,柴火没捡到,玉米可捡到了。”说着他眼睛向周围寻去,结果那不远处的袋子被他发现了。
这时我真急了,那么大一口袋玉米棒子不是我这小屁孩能拿动的,他一定要追究下去,出身不好的两个表哥要是暴露了那就麻烦了。
“这袋子是你的吧?你和谁来的?”那保管瞪大眼睛审问到。
“我自己来的。”我一口咬定。
“那这袋子呢?你一个小孩子肯定拿不动,一定有大人。”
“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我知道这事不能承认的,但是怎么才能糊弄过去呢?正在犹豫之间,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生子媳妇偷沙果那一幕,于是我这笨脑子在那一刻突然灵光一现:“那是生子媳妇的。”
“什——么?”那一声他拉的很长,并且说完最后一个字口型也没合上,惊愕了半天,然后扭转身子,向村里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暗自窃喜,也深深佩服自己那灵光一现的机智。
稍后,两个表哥回来了,车子的后座上还拖着鼓鼓的一袋子战利品。见到他们,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得意和自豪。他们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夕阳染红了天边,晚霞把村后小山的上空烧得一片灿烂;村子上空,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了袅袅炊烟,我们推着车子,驮着两袋玉米棒子,哼着流行的京剧小调,披着满身霞光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