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事回溯，透过时光的镜片，我看到她站在九月的麦场上咯咯地笑。整个红柳村都生动起来，天空像宝石一样幽蓝。藏在大兴安岭林海深处的故事，一颗颗珍珠般闪着柔润的光泽。熟稔如我脖颈上的项链，带着淡淡的体温。故事的女主人公玉玲收了笑声，晒场上女人们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正是割麦的季节，男人们在田野里忙着把收割机吐出的粮食拉回到场院。老亮今天已经赶着四头牲口的马车，跑了五六个来回。看着小山似的麦堆儿，他吹起了口哨。这哨声像麦堆儿上跳动的小蚂蚱，细细的触须儿弄得玉玲心里痒痒的，有意无意的目光游离在这个男人的红背心上。转眼间一车小麦就卸在场上，老亮知道她在看他，榆木把儿的木锹舞得更欢了。结实的肩膀上挂满了津津的汗水，这让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充满了湿漉漉的气息。
　　 玉玲是五年前嫁到村里的，丈夫徐小庄是个蔫头。整天也没一句讨人喜欢的话，就知道闷头干活儿。挂锄时节农事闲了，小庄的爹就张罗着儿子的婚事。家道殷实的徐家，吃穿不愁。媒婆付大脚没费什么事儿，玉玲的爹娘就应下了这门亲事。那一年，玉玲十九，小庄二十。滴滴答答的唢呐吹红了半边天，红盖头下的玉玲扭扭捏捏不愿上迎亲的马车。在伴郎伴娘的簇拥下，新郎官突然来了虎劲儿，拦腰抱起新娘子横放在铺着新被褥的马车上。老蔫儿不蔫儿啊！他的举动惹得围观的人们一阵哈哈的爆笑，惊飞了两只凑热闹的小麻雀。一只飞上屋脊，一只飞进树冠。
　　 玉带般绕村而过的呼玛河，水清得连白云都不愿意离去。河边的小沙滩是玉玲常去洗衣服的地方，夏日的晨风透着清凉。光滑的鹅卵石，软软细细的河沙，郁郁葱葱的柳毛子，哗哗自语的浪花转了个弯儿又向下游飘去。她看到几只野鸭子从河汊里扑棱棱的飞过头顶，一条小木船正在水草边下挂子捕鱼。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忽然而至的风在水面上踩出一道道波纹。玉玲听到远远传来欢快的口哨声，一个红背心正握着竹篙左一下右一下撑向碎波闪闪柳丛深处。后来林大妈气咻咻地说：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叫老亮。玉玲一头雾水，心想这个男人挺年轻的呀？
　　
　　 （二）
　　 插队的知青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返城了，广阔天地再也留不住当初扎根边疆的誓言。老师们都陆陆续续走了，看着一群散羊般的孩子，村党支部书记老杨皱了皱眉头。他盘算了半晌，眼前一亮。徐老汉的儿媳妇玉玲不仅嗓子好而且能写会算，让她当代课老师是最佳人选。书记老杨想到这里，就倒背着手急匆匆地赶往徐家。徐老汉的嘴巴子都乐歪了，一边儿吩咐玉玲炒鸡蛋，一边儿吩咐儿子烫酒。玉玲手脚麻利，不一会儿金灿灿热乎乎香喷喷的摊鸡蛋就端上桌儿。水灵灵的小黄瓜，脆生生的小萝卜，绿莹莹的小葱苗，就着盐水花生，你一盅我一盅老哥俩扯着闲篇不觉间都有些醉了。玉玲笑吟吟地靠在厨房的门边，两只燕子在房檐下忙着筑巢。一阵微风馨香入鼻，不远处的稠李子花儿开得正旺。如雪白的浪花在绿海里翻腾着，咕咕鸟的叫声更加粘稠了。
　　 说起老杨就不能不提起红柳村的历史。老杨是旧社会走过来的苦孩子，爹娘是谁都说不清。三四岁上被一个叫杨德兴的老光棍收养了，七十二个闯关东的淘金汉子是红柳村的奠基人。从此呼玛河北岸这块狭长的冲积平原上就有了连绵不绝的炊烟，有了狗吠鸡鸣孩子哭。空气里充盈着烟火味儿，河岸高处生生息息错落着四五十座木刻楞民居。太阳在树梢上露出红脸蛋儿，乳白色的晨雾慢慢褪去，小村鸡鸣狗跳的一天就开始了。老杨十六岁就跟着光棍儿老爹，在黑龙江上放木排。从呼玛三合站到黑河码头，从老卡到黑瞎子岛，他们究竟在湍急的江面走了多少趟谁也说不清楚。长长的木排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放排号子震得江鸥不敢驻足。老杨在鱼龙混杂的排帮里渐渐成熟起来。呼玛解放后，他参加了合作社。寒来暑往，性格开朗热情的小杨从队长干到支部书记。从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变成了步履蹒跚的一匹老马。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脚步轻快的玉玲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三三两两上学的孩子和她打招呼：老师好！朝阳里她红着脸答应着：同学们好！校舍是原来的知青宿舍，窗棂上刚刷的蓝油漆。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汽油味，大门上红柳村小学五个大字也焕然一新。 太阳慢吞吞地爬上山顶，天分外的晴朗。柳树上的鸟鸣从河边一浪一浪飘过来，哗哗的流水声漫过了河岸。听着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赶着马车路过的老亮似乎愣了一会儿。顶头碰上书记老杨也没打招呼就朝着马厩的方向走了，往常两个人的关系情同父子。望着与平时判若两人的背影，老杨心里暗自嘀咕：他娘的！这小子有毛病吧？
　　 一语成谶，老亮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傻呆呆的望着天棚。当年的小亮变成了老亮。老爹撒手人寰时他才七岁，如今三十好几的人了，守着老寡娘过日子。他得的是心病啊，病根儿就是玉玲。自从玉玲嫁到红柳村，他那死水般的心湖就泛起了涟漪。一圈儿一圈儿，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老亮的脑海里老是有个窈窕的身影在来回晃动着，有点像上中学时女同桌吴晓燕的模样。那一年他十五岁，学校离家四十里盘山路。每到星期五，住宿的孩子们就像一群小麻雀，呼呼啦啦飞向远远近近的村落。老亮骑着一辆生着铁锈的大二八自行车，吱吱纽纽地出了学校。在大门口碰到了大辫子女同桌，家住在二十里外的吴家窑。老亮回红柳村正好路过吴家窑，二话没说就捎上她，正好顺路。午后的气温不冷不热，山路蜿蜿蜒蜒，他俩说说笑笑并不感觉遥远。女孩子身上特有香味儿刺激着老亮的鼻子，他的心无端地砰砰撞击胸膛。下了山头，一片如茵的草甸开满了黄色的金莲花。在蜂飞蝶舞的世界里两个人不由得停下来，跑到草地上撒欢儿叫喊着。大山把他们的叫喊声抻远拉长，而后归于寂然。大二八寂寞地躺在土路边，此刻老亮心里冒出一股冲动，特别想把女孩儿摁倒在花丛里亲吻一番。十多年过去了，这种感觉一直在老亮的梦里萦绕。老亮是个独子，他娘在来东北的路上生下他。都说山东女人大腚锤儿，生孩子就像小马驹儿。这话不假。刚一落地，他就哇哇地大声啼哭。直到山洼里的雄鸡喔喔报晓，方才昏然入睡。他爹说：娃他娘，这孩子就叫亮亮吧？女人用碎花夹袄裹紧了孩子，点点头说：嗯，就叫亮亮！有奔头儿呢。
　　
　　 （三）
　　 秋天的大森林是慷慨的，蘑菇在雨水的催促下打起了红伞、花伞、黄伞、白伞。树根下，草丛里，新鲜的小脸儿惹人爱怜。采山的人们仨一伙俩一块地背起竹篓朝大山里走来，嘻嘻哈哈那个是顾大嫂，爱讲荤段子的是李二嫂，玉玲蔫不悄地跟在后面。桦树林里到处都是白嫩嫩的桦树蘑，一个个挤在树墩子上等待那些红润的手、粗糙的手、细白的手把它们采回家。榛子棵里也拱出胖墩墩的榛蘑，草蘑、红蘑都繁星般的闪烁在树林里，这是一场蘑菇的盛会。不几日，各家各户都有了收获。秋风吹动屋檐上挂着的一串一串蘑菇，红辣椒，黄菇娘。只有老亮家的院子竖起一根长长的松木杆，那是晒鱼用的。白票子、柳根子、穿丁子、鲫瓜子，都在这根儿晒杆上展示着呼玛河每季的鱼汛。
　　 采蘑菇就怕麻搭山，赶上假阴天更辨不清东西南北。玉玲只顾低头寻找刚钻出来的蘑菇丁，一抬头竟然连竹篓都找不到了。她赶紧喊顾大嫂，却没有人回应。呼呼的风淹没了她的声音，喊李二嫂，还是没人答应。天色越来越暗，玉玲猛地意识到自己是麻搭山了。她顾不得许多，忙不迭寻找来时的路。树枝儿刮破的手脚也全然不知，头发凌乱的散披着。看看哪棵树都像刚才经过的那棵，玉玲的头脑有些恍惚。林子里的风在树梢上呼啸着澎湃着，她感觉自己如同无助的水滴，渐渐沉入浩瀚的海底。脸颊有温热的虫子在爬，顺手一抹才发觉竟是自己的泪水。天完全黑下来了，玉玲不知道自己在山里转了多久。疲惫的双腿再也迈不动了，她倚在一棵大桦树上慢慢坐下来。林子里的风一会儿凉飕飕的，一会儿热乎乎的，像黑熊的喘息就在耳边。猎隼在树杈上转动贼亮的猫眼嘎嘎叫着，幽灵般瘆人。
　　 山路晃动起来，玉玲趴在父亲的背上赖着不肯下地。这是稠李子成熟的季节，她吃得小嘴儿乌黑，舌头乌黑，空腔里涩涩的。黑亮黑亮的稠李子压弯的树枝儿，红彤彤的“一把抓”、山丁子，还有酸甜的野葡萄。春有百花，秋有百果，河套子就是山里人的花果园。玉玲听着哗哗的流水，听着白天鹅的叫声，禁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玉玲！玉玲！突然她感觉有人在喊她。睁开眼一看自己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身边的丈夫徐小庄惊喜万分：玉玲醒了！玉玲醒了！老亮回头瞅了一眼，用鞭子轻轻抽打着马背。马蹄轻快地叩问着山路，得得地奔着村子跑去。老亮的红背心在微风里忽闪忽闪的，像一面小旗儿。
　　 从小庄絮絮叨叨的话语里，玉玲知道那天是老亮救了自己。顾大嫂和李二嫂发现找不到玉玲，都慌了神儿。望着越来越黑的天空，得到信儿的徐家人急得热锅蚂蚁一般。在林大妈的提醒下，大家才想起找老亮帮忙。老亮从小钻山下套儿，下河捕鱼，对方圆百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仔细询问了顾大嫂她们进山的路线，基本判定玉玲麻搭山的地方就在断魂沟。二十多号人组成了搜救队，每隔十米一个火把。老杨和徐家人商议：天太黑了，大伙深夜进山有危险啊！再说视线也不好，跟大海捞针一样。不如咱们凌晨四点开始搜救？徐老汉无奈地点点头。
　　 天刚蒙蒙亮，老亮就带头扑进断魂沟。沟里的地形比较复杂，当年抗联三支队就是在这里打的伏击。全歼了日本山林队，打死队长铃木喜一。老亮冬天里进过几次断魂沟，套过狍子、野兔。他第一个发现了系在大桦树上的红纱巾，绿树林里特别显眼，玉玲蜷缩在树根底下。老亮伸手一摸，还有呼吸。看来她是连累带饿，吓晕了。他二话不说背起玉玲就走，小庄也想背，可是想想自己的小体格也背不动啊。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后头，跟头把式出了断魂沟。雨后的林地非常松软，老亮一口气没歇。汗水湿透了衣衫，继而从额头上滚落到地上无声无息。人命要紧啊。玉玲温软的身子就在背上，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搔得脖颈里很痒痒。老亮身体里爆发出无尽的潜能，走了七八里才出了林子。看到老杨的马车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花喜鹊在大杨树上喳喳叫着，蓝绸子似的天空，没有一片儿云彩。
　　
　　 （四）
　　 自从老亮救了自己后，玉玲就有意无意地留心他的情况。因为家里太穷，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玉玲还知道老亮是个心灵手巧的家伙，编筐窝篓是他的拿手好戏。相邻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有求必应，你只要说出想编什么要多大的就可以了。只见他夹着镰刀来到河边麻利地割下一小捆儿红柳条，吹着口哨转身回到自家院子里忙活开了。两袋烟的功夫，一个周正密实大肚子小细脖儿的鱼篓就在他手里成型了。更绝的是割下的柳条一根也没剩下，老郑遇老郝--可丁可卯。
　　 冬天刚一落雪，队里就组织人马上山伐树。老亮和小庄也去了，采伐队住在五十公里外的黑头山。二三十米高的落叶松一棵棵有脸盆粗细，喊山的号子震落了树梢上的积雪，簌簌的飞落又随风扬起阵阵雪尘。零下四十多度的气温，没有吓倒这群山里汉子。油锯的轰鸣声，惊得几只狍子没命地飞奔，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雪地上空留几串慌乱的蹄印。立春了，山山岭岭的树梢都泛出灰土土的颜色。小小的叶芽儿就藏在灰色的苞衣里，它们正在酝酿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暴动。老亮从山谷里抱回一只没断奶的小狍崽儿，像刚出生的儿子一样精心喂养着。帐篷里的空气微微震荡着，小狍崽儿警觉得很。小庄说：老亮，那奶粉好贵的。老亮白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摩挲着小狍子的头。它吸吮着奶瓶吱吱作响，有幸福的笑意在老亮嘴角荡漾。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变得不再刺耳了，春天在远山那头徘徊着。
　　 冬天伐树时有残留的断枝挂在高高的树上，俗称：吊死鬼。小庄瘫了，他是被“吊死鬼”砸中的。立春后的风很大，小庄没有注意到，一个断枝就悬在他的头顶。老杨挓挲着手，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呢。眼瞅着采伐期就结束了，没成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想到，真没想到啊！玉玲的哭声，小庄娘的哭声，在低矮的院落里传出来。一个能跑能撂的汉子，咋说瘫就瘫了呢？徐老汉蹲在角落里，暗暗叹气心里反复地说：命啊，都是命！我苦命的儿呀！
　　
　　 （五）
　　 三年后。还是那块小沙滩，玉玲一件件搓洗着小庄沾满屎尿的衣服、床单。虽然到了五一，呼玛河的水还有点冷，她的手冻得有些麻木红红的。沙滩上的阳光满满，花花绿绿的衣物摊晒在那里。河水映着一张消瘦的脸，猛然间玉玲觉得这张脸很陌生。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水中的脸也愣愣地看着自己。老亮就在她愣神儿的时候走近沙滩的，手里用柳条穿着两条二三斤的花斑狗鱼。她没有说话，默默停止了搓洗。老亮说：拿回去熬汤，给小庄补补身子吧。看着玉玲憔悴的神情，他的心似乎被什么戳了一下，直揪揪。玉玲望着远处的柳林幽幽地说：亮子哥，这几年你没少帮我。自从俺公公婆婆去世以后，地里的重活累活你都干了。俺不知怎么才能报答呢？等小庄的病好了，俺让他陪你喝酒。老亮的心又被揪了起来，隐隐地疼。玉玲，你千万别这么说，千万别说报答的话，俺不需要。俺就是想对你好，真的。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俺还会这么做的。不觉间他握住玉玲的手，终于说出了闷在胸口多年的话，呼吸也顺畅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