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啪！”
　　 雪白的墙壁，正在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一脸怒容的秦警长时，却突不其然的，被一个说绿不绿说蓝不蓝的啤酒瓶子给撞击一家伙，本能地使出一股内劲，把这个不请自来的侵略者给回击得粉身碎骨。
　　 啤酒瓶子爆炸声，仅仅喧闹了不到两秒钟，随后，警长室又是寂静得犹如万籁之夜。
　　 秦警长对这种寂静很不舒服，便快走几步，对准还在墙角自顾自转圈子玩耍的啤酒瓶底子，使大劲踢一脚。
　　 啤酒瓶底子顿时生气了，紧贴着米黄色地砖，罢工了。
　　 唉……
　　 心烦意乱的秦警长在这个当口上，很伤感地怀念起了军营生活。还是在部队好啊，每当这种情绪不好缓解时，就带上通讯员，提着那支准星有点歪的冲锋枪，翻过自己所在的营部山头，脸对着纵横交错的没有一丝人烟的深山沟，出枪，憋气，打开保险，拉开枪栓，子弹上膛，对准天空中某个点瞄准，食指轻勾一下枪机，哒哒哒，一个点射，哒哒哒，再来一个点射，顶多三个点射，山沟幽幽处就会回荡起一小阵子紧跟着一小阵子的“哒——哒——哒——”、“哒哒——哒哒——”
　　 每当这串醉人的旋律演奏起来时，当年的秦营长心灵深处就会给出五个字或七个字的评价：他妈的，真恣！尻他亲娘，真得劲！
　　 嘘……秦警长吹出一口长气，感叹着，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秦警长的视线又一次落到那一纸给局里的要钱报告上，思绪又混乱起来。五千块，才婊子将的五千块钱，就把堂堂一群公安局领导难为成那个熊样！四个多月了，找了七八十拉趟财务股，内线电话外线电话也打了几十回子了，收到的回答就一句不断重复的官话：局长正在想办法，局长正在想办法。
　　 如果跟局里要的五千块钱能到手，就可以应应急，饭店、加油站等就可以跟撒芝麻盐似的，多少都能给一点，也算是表达了一些欠债必还的诚意。可是，一百多天过去了，秦警长连钱影子也没见着。那些做生意的人，经常把六个字挂在嘴唇边子上：屎难吃，钱难挣。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政府机关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比如秦勇管辖的这个西警区吧，局里只能保证在编干警和辅警的基本工资，除此之外，极少额外拨款。最近几年，上级领导机关对司法系统规范执法的要求越来越高，加上公民法律维权意识也是与时俱进，反倒使得往天子牛逼哄哄的公安干警越发难以放开手脚开展工作了。缩手缩脚，造就了钱荒。县公安局向县政府要求增加办案经费，县长要么说，你们不要看每年的GDP一直在增长，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们不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懂其中奥妙的；县长要么又说，还是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你们又不是没有办法搞钱。要是实在挨缠得急红了眼，县长干脆就耍横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们看着办吧！说完以后，要么扬长而去，要么摔了电话。这个时候，局长就哭笑不得，自顾自的感叹：你县里四个班子几十口子官，县城一百多个科级单位一把手，都是一人一辆专车，明明几步远的路，却要一天四趟接送上下班；你县里成天不是创建文明县城，就是国内外转圈子参观考察；你县里和乡镇今天这里招商那里引资，今天这里检查那里评比的，浪费了多少钱啊！还有，县里党风廉政建设会议上通报的，该不会是胡扯的吧？全县稍微像点样的饭店就有一千多家，公款消费竟然占到营业额的75%到90%，一年到头，吃掉公款几千万啊！怎么一到办案了，就没有钱了呢？唉，不给钱不给钱就是了，你县长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要你县长的命啊！
　　 因为缺钱，警区的警车加油，只能凭脸皮赊账，招待局里来人的开支，一直只签字不给钱，辅警值班补助，一月接一月地都指望着那几句大话官话套话。再说了，大话官话套话，能换来他们孩子的课外补习班费用吗？大话官话套话，能换来他们家里蜂窝煤吗？大话官话套话，能换来他们医药费吗？要是真能换来的话，我秦勇不吃饭不睡觉哪怕把嘴唇子磨破呢，也在所不惜。
　　 “考虑什么大事呢，警长？”一声大嗓门，紧跟着，一声门开的吱呀。
　　 秦警长猛地抬起头，眼神迷离地看着来人，“噢，伟子。”
　　 辅警伟子看着秦警长一脸愁绪，眼神请示着，有事，但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屁快放！我正烦着呢。”
　　 伟子掏出一包烟，弹出一支，捧上去，紧接着摁出打火机火苗，又捧上去，然后才说话：“有情况。”
　　 最近几个月，县城西北角烈士墓旁边那片小树林子里，频繁地出现三三两两的越野车或者比较高档的公务轿车，几率多的是在晚上九、十点左右。车与车的距离没有讲究，有的比较近，有的又很远。去小树林子的时间也没什么规律。有时候，两辆车一前一后，但是离开时，就不一前一后了，似乎是各走各的路，彼此没有瓜葛。有时候呢，就去一辆车。有时候个把钟头时间前前后后去了五六辆车，但是走时却一阵走。你说奇怪不奇怪？
　　 秦警长把烟灰吹掉一小截，看着说完话的伟子，撅了撅嘴唇子，意思是你可以走了，然后才说：“这个情况是有点特殊，继续观察。”
　　 “且慢。”伟子有点洋洋得意。
　　 秦警长的脸，却本得还跟鞋拔子样，眼珠子直盯着伟子那细长的一跳一跳的眉毛稍子，期待着下文。
　　 二
　　 别看伟子只是个小小辅警，但办案智慧和能力却胜过警校毕业生怪好几大截子，连一把手局长都感叹，伟子干辅警，可惜了，可惜了啊。
　　 对这个异常情况，伟子没急着张扬，没显山没露水的跟踪观察了十几个白天黑夜，终于找出了答案。
　　 县城西北角烈士墓，是从县城东北老孤山南山膀子上乔迁过来的。之所以荣幸地被乔迁，是服从于当时县委书记的一声令下。那一声令下以后，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的烈士墓、非烈士墓，忙得跌跌爬爬地都被搬迁了，理由是那里的风水，对即将落成的县四大班子办公大楼不太吉利，尤其对县委书记个人升迁有阻拦，弄不好还会招来他的牢狱之灾。这个理由是县委书记高薪请来的香港大法师根据《易经》精确掐算出来的。一时间，广播喇叭筒子里、电视机子里、网络上、纸质《通告》上、执法车披挂一圈子的布条子上、满大街长短不一的过街横幅等，都争先恐后地释放官方通牒：如果不在规定期间主动搬迁，那么，县委书记亲自招商引资来的挖掘机推土机等等什么机子，就会视其为无主坟，对此实施文明执法。
　　 即使脑瓜子再笨的人也能转过来向啊！为了确保已亡的先人或后人能够继续安息，还在这个世界继续活着的人们只有自己动手，把先人或后人的尸骨请到或移到能够请到移到的地块了。而烈士墓里的白骨或化作泥土的遗骸，只得拜托县民政局花钱雇佣施工队代劳了。您还别说，还真的惊动挖掘机了呢。只见那个玩意一家伙啃下去，吃进满满一嘴，然后转动腰身子，把满嘴骨头渣子或化作泥土的物质吐到翻斗车子里。翻斗车子疾驶五六公里以后，再把车厢里的物质倒进挖就的新坑里，最后由等候多时的另外一台挖掘机掘起一斗子泥土覆盖上去，烈士们的新家就算被喜洋洋地落成了。
　　 烈士墓旁边个，原先是一片乱坟岗子，后来的后来某个时辰，这个乱坟岗子忽然升值了。一个在温州挣到大钱的本县乡民，花了几百万把乱坟岗子一百年的使用权给买断了，说是给自己和子孙去世以后作家族墓群使用。为了不让这块风水宝地闲置浪费，买断人雇人全部栽上了洋槐树，隔个几年，伐掉的树，能卖到怪好几大沓子人民币呢。
　　 可是最近几个月，这块洋槐树林子被破格提拔为高级动物的野合圣地了！版本很多。比较靠谱的版本是这样诠释的，说是洋槐树开花期间，一年一度光顾采蜜的蜜蜂不敢飞进树林子了，只能在林子外边急得嗡嗡叫。原因是，树林里有股子蜜蜂无法容忍的味道。这股味道不仅呛得蜜蜂们直打干哕，还逼得蜜蜂膀子无法扇动。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股味道竟然很能催情，催情效果比伟哥、比迷情粉、比干塌床等等春药还涝嗨呢。只要是还在喘气的人，不分男女，只要把味道吸到鼻窟子里边，随身携带的造爱工具就会急速充血膨胀，并且持续时间能够长达个把钟头。即使是年老体弱阳痿早泄几十年的男人，也能够快速告别造爱工具的想举不能举或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而不久。据说是县高中一位文绉绉的老师，给这块名不见经传的洋槐树林子郑重其事地起了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做爱情之谷。
　　 这个爱情之谷，无法考证究竟是谁个第一个发现的，显著的催情作用，反正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弘扬开了。只要不是下雨天，每天晚黑七八点钟，就有一对一对的男女到这里上班了。有的骑电车子，有的步行，更多的是开车来的。而开车的，车的档次，一天比一天高级。甚孬的排不上档次的车，都不好意思来了呢。
　　 听到这里，秦警长噗嗤一声，笑了，问：“你自个，是什么反应？”
　　 “我啊，说实话，也许是条件反射，也许那个奇特作用是真的，反正，反正……”伟子说着说着，竟然脸红得说不下去了。
　　 秦警长摆摆手，喜笑颜开，“呦呵，还嫌丑了呢。”接着脸又本起来，说：“这事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哎，记住了，这事到此为止，我自有安排。”
　　 伟子严肃认真的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
　　 秦警长慢慢地关上门，心里头一个跳跃，又一个跳跃，瘦脸全境顿时万里无云、晴朗如洗，自顾自地连连说着，好！好！好！要是伟子报告工作过程中再能增加那么一丁点的煽情成分，他就会一边跳着藏族舞蹈、一边咏叹着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三
　　 秦警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A4纸，一边思考着，一边记录着思路轨迹，不大一会子，A4纸上出现了“扫黄”、“涉黄”、“车震”、“行动”等字眼，想来想去，搞一次扫黄行动的目的都是一个字——“钱”！不禁情绪低落起来，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随即把A4纸揉成一个纸团，扔到垃圾筐里。
　　 墙角衣架上挂着的警服，进入了秦警长视线，似乎在提醒他，难道纳税人养活我们，就是为了搞钱吗？唉，但是没有钱，再厚着脸皮去饭店签单，这张脸皮，朝哪里搁呢？
　　 就这样，越想越烦，干脆，不想了。
　　 思路断线以后，秦警长从垃圾筐里捏起纸团，放在碎纸机里给绞碎了。
　　 “嗒，嗒嗒。”有人敲门。
　　 秦警长打开门，将要说话，伟子先说了：“来人了，局里政工室邢主任。”
　　 越是缺钱，越是来人！秦警长一听说来人这俩字，眉头顿时挤成了疙瘩，忙问：“几个人？”
　　 “两车，七个人。”伟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正在这时，墙上的电子钟报时了：“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整。”
　　 算好时间来的。这帮孬熊孩子！秦警长心里骂道。
　　 这时，伟子指了指墙上那两个大大的隶书体“制怒”。
　　 这是秦警长交给伟子的政治任务，只要旁观者有伟子，在自己应该控制不良情绪时候，就指着那两个字给自己看。
　　 伟子眼色灵活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发现秦警长玻璃水杯里应该续水了，连忙拎起桌腿边的开水瓶。
　　 门外走廊里，有人影在晃动。
　　 秦警长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朝伟子肩头拍了一家伙，表达了感谢之意。
　　 走廊上，黄淮县公安局政工室主任邢志远指指走廊角落，指指窗户玻璃，又指指远处早就不冒烟的县水泥厂高高的烟筒，对一拨人说着什么，看见秦警长朝自己走来，赶忙中断了指点江山，越发笑逐颜开：“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西警区警长秦勇秦警长。这是市里的毛主任。”
　　 秦警长两只手全部出动，去迎接毛主任到来。
　　 这个毛主任，看样四十岁不到，长相应该列入英俊级别，个头比秦警长高出两三公分，略胖，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珠子展示着浓浓的温情，面色白净，胡茬子刮得干干净净，愈发显得气质不凡。
　　 “秦警长，你好！”毛主任微笑着，伸出右手的几个手指头子给秦警长摇晃了几下，随即抽了回去。
　　 “毛主任好，毛主任好，欢迎毛主任指导工作。”秦警长尽管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表面上很客气。
　　 一行人在三楼南头的会议室落座，一番客气以后，毛主任直奔主题：“上年度的全市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表彰会议，很快就要召开了。咱们县已经九连冠了，能不能剋上十连冠，咱们县一把书记信心满满。为了确保表彰质量，市里在春节前搞了一次初查，咱们县还是数头牌子。有的县区不服气。为了叫他们服气，市里搞了这次突击抽查。这次抽查是随机进行的，从每个县区所有股级以上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中随机抽出一个单位。这一个单位的精神文明建设质量，就是这个县区精神文明建设质量。事前，据说咱们局的局长政委都捏了一把汗啊，恐怕抽到了咱们局下面的股所队，结果还真的挨抽到了。真是……”毛主任立马闸住了后面的“越怕什么它越来什么”这句话，紧接着换成了“这真是上级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啊！”
　　 会议室所有人，顿时心知肚明，哄得一声，全笑了。
　　 毛主任抬起手，按了一下，继续说：“为了确保这次突击抽查的真实度，市文明办一个人都不参加，全从各个县区文明办随机抽人。每个县区文明办被抽中的人，只能参加另外一个县区的突击抽查。所以喃，这是组织上对我们县区文明办工作人员综合素质的考验。参加每个县区突击抽查的工作人员呢，也都是从这个县区随机抽调的，跟市文明办一样，县区文明办也不准参加一人，以体现公正性。当然了，我们扛的是市文明办牌子。我是淮关县文明办的。淮关县跟咱们黄淮县屋搭山、地连边，都是好邻居。各位心里有数就行了。下面我们就开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