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小说·路口】
一
一阵“咴咴咴”的嘶鸣声,把柯玉珊从迷顿中惊醒过来,再经过山风一吹,柯玉珊彻底地清醒了。座下的那匹白马,在原地蹄踏着不肯向前,地下已被它的蹄印踏出一个很大的圆圈儿。柯玉珊知道,它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因为,前面是一个三叉路口:往正西通往蓝田,西北通往长安,而西南方向则通往户县。
柯玉珊虽然跟着王掌柜一同来西安送过几次桐油,座下的白马却一次也没走过西安这么远的长途。这次从双河一路往西,经过了几个像迷宫一样的峪口,每逢有三岔路口,白马都会这么长嘶一声,然后在原地蹄踏几个圆圈儿,等待着主人为它提缰指路。
这是秦岭最后一个峪口,名叫沣峪口,迈过沣峪,可以绕过蓝田,直达长安古城。柯玉珊以前走过几次,虽然每次都是坐着轿子和滑杆,但是,每到要歇息之前,王掌柜都会喊醒他,告诉他已经到了哪里,并且向他请示,是否可以在“这里”休息片刻?
王掌柜虽然只比他父亲柯美琪稍微年轻几岁,论辈份应该是玉珊的长辈。父亲之所以安排他跟着王掌柜,一同送桐油到西安,是为了让他跟着王掌柜一起历练历练,说穿了,是让他先认认那些客户的门儿,免得以后搞不清东西南北。玉珊原本是应该跟着挑夫们一同步行的,但是,王掌柜心疼他,每次都是一出双河口,便雇上一顶轿子或滑杆,抬着他走。当然,这都是瞒着他父亲柯美琪的。
前几次来西安,每次都会在沣峪口歇上一阵子,并且让挑夫们埋锅造饭,吃饱了肚子再往前走,也就是个半天的工夫,就进了长安古城。
从此处到长安古城,最多五十华里的路程。再加上进城后的七弯八拐,顶多不过六十华里,进城交完桐油后,王掌柜会安排挑夫们住进湖广会馆,并叫会馆的伙计做上四桌丰盛的酒席,请挑夫们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发放脚钱,打发挑夫们自由活动。会馆里有一间大通铺,不愿活动的,可以洗个热水澡,到大通铺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当然,会馆给玉珊和王掌柜留有上好的客房,饭也给他们端到客房来吃。吃完饭,他和王掌柜可以走亲访友,也可以到东长安街的大戏院里听几段儿秦腔味的《粉妆楼》、《绿牡丹》和《薛刚反唐》评书,或者看一场秦腔味十足的京戏《失街亭》、《玉堂春》和《白良关》。
玉珊头一次来长安大戏院看戏时,对大戏院古典风格与现代建筑艺术完美结合的建筑风格非常惊奇,感觉到大戏院既有明清建筑风格,又有现代的华丽和洋气。大厅内配有雅致的红木桌,舒适的软椅,再加上“手绘婴戏园”茶具和清宫食点,可使观众仿佛置身于明清时代的戏园。古朴典雅的观众厅,可同时容纳800余人观看演出;厅内还设有豪华的贵宾席。戏院拥有先进的舞台设施和精良的剧场设备,有升降旋转的舞台,有伸缩自如的乐池,还有自动控制的灯光音响等,可以适宜不同形式的演出。戏院没有演出的时候,那些评书艺人便粉墨登场,用秦腔演绎着《粉妆楼》、《绿牡丹》和《薛刚反唐》等今古传奇。
柯玉珊坐在沣峪口路边的石壳上遐想着,任凭白马自由地啃食着溪边的青草,饮几口清凉的溪水,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遐想着……这次单人独骑出西安,完全是奉了父亲的严命,来西安会见李司令的。当年,李司令带着半个师的人马,经过仙河上游太阳凸,夜里宿营时,遭到了鄂保四团的偷袭,死了十几个战士。李司令指挥人马突出鄂保四团的包围圈后,来到双河柯玉珊家,是父亲柯美琪把他们扮成挑桐油的挑夫,由王掌柜护送到西安,之后便没了李司令的消息。
没想到,时隔十余年后的今天,父亲却让他单人独骑到西安会见当年的李司令。在他的记忆中,李司令还是个很精悍的小伙子,不知道现在变没变,是不是跟国民党那些大官一样,变得脑满肠肥了?
玉珊正在这么漫无边际地遐想着,白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甩了几下马尾巴,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那意思好像是在告诉它的主人,它已经吃饱喝足了,现在可以上路了。
二
柯玉珊这才想起,刚才只顾得漫无边际地遐想了,忘记了吃干粮。他拍了拍马脖子,让白马再歇一会儿,掏出随身携带的冷馍馍,信步来到峪口的小溪边,摘了一片桐树叶儿,折成一个喇叭状的小碗儿,舀起一碗清凉的溪水,先润了一下干渴的喉咙,然后啃了几口冷馍,随后再舀几“碗”水,直到把那个冷馍啃完。
玉珊用衣袖横着擦了一下嘴上的水渍,慢条斯理地来到白马跟前,抱过马头,轻轻地拍了拍白马的额头说:“伙计,咱们快到了,继续往前走吧。”白马再次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甩了两下尾巴,意思是说:“好的,咱们这就走吧。”
玉珊踏蹬上马,轻带了一下缰绳,白马向右一拐,踏上了通往长安古城的官道……
玉珊在马背上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刚交申时,便没有催马赶路,就那么信马由缰地走着、看着。这条丈余宽的古官道,可以供两匹马并排行走,官道右侧是灌丛,主要是以黄栌为主,这时候的黄栌才刚冒出嫩芽儿,如果到了秋天,那可是一片火红啊。官道的左侧是平展展的川道,川道上一墩一墩地种着玉米,那玉米这会儿才只有膝盖那么高,但是青葱葱的非常好看。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后,玉珊仿佛听到一声声沉闷的撞榨声,他这才想起,这个地方原先有一个老油坊,他曾同王掌柜一起来拜访过油坊的齐老板。他记得齐家这个老油坊,是以榨棉籽油为主的。并且清楚地记得,油坊创建人齐一礼先生留日归国后,开办了一个“西北纺纱局”,以纺纱为主,为充分利用棉籽而创建油坊。后因榨油利润远大于纺纱,遂改为以榨油为主,并大力发展榨油事业。
玉珊轻带了一下缰绳,白马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阵小碎步,便靠近了齐家油坊。老油坊的房屋已显破旧,面积不足两亩,磨坊下面暗渠中的水车,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着,石墙上的泥巴已经脱落得花边花网,那沉闷的撞榨声,还在中间那个大厅屋里响起。玉珊跳下马背,任由白马在油坊边上啃着青草,他自己信步来到油坊的场院里,看到一盘碾子上正在碾着白里透黑的棉籽,有一个矮小的老汉,跟在蒙着眼的驴后面,用草刷子把碾盘边沿的棉籽往碾磙下面刷,碾盘架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
玉珊绕过场院的碾盘,转到正堂屋大门口,也就是撞榨声源处,看到三个赤着古铜色上身,套着宽大裤衩的老汉,正悠着一根长长的油黑发亮的撞杆,“嘿嘿”地往那根箍着铁箍的箭木上撞去,每撞一下,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来,每撞一下,木榨的肚子上便哗啦啦地流淌着金色的油脂。
那个抱着撞杆头的高个子老汉,在往后悠起撞杆时,还拖着悠长的腔调,吆起了打油号子:“山歌嘛不唱,嗨哟哦呀,冷呀嘛冷啾啾,芝麻哟不打,嗨哟哦呀,不呀嘛不成油,芝麻哟打油,嗨哟哦呀,换呀嘛换菜籽,菜籽嘛打油,嗨哟哦呀,姐呀嘛姐抹头,神仙嘛没有,嗨哟哦吔,姐呀嘛姐风啊流哟……”玉珊家里也开着油坊,也有老油匠唱着这样的打油号子,他知道,这个打油号子又叫“慢皮条”,那是一种腔调的名称,至于歌词,则是油匠们信口编唱的,只要能鼓劲儿就行。这种慢皮条调子,往往是一人主唱,两人或多人和唱,玉珊听得多了,有时候也能跟着老油匠哼唱几段儿。这会儿,老油匠的打油号子,又勾起了玉珊的浓厚歌兴,他也忍不住地跟着哼唱起来:“日子嘛出来,嗨哟哦吔,一呀嘛一点红,五湖嘛四海,嗨哟哦吔,访呀嘛访宾啊朋,唐王嘛访的,嗨哟哦吔,白呀嘛白袍将,文王嘛访的,嗨哟哦吔,姜呀嘛姜太公,十八国嘛王子,嗨哟哦吔,坐呀嘛坐临潼,人争嘛闲气,嗨哟哦吔,一呀嘛一场空……”老油匠听玉珊唱出了声,便和着“嗨哟哦吔”的和声,引得玉珊大声地唱了出来。
玉珊老早就听父亲说过,天下油匠是一家,他们属于九佬十八匠中的“打油佬”,技术上,习俗上都有很多相通之处。这不,隔着几百里的榨油人凑到一起,便因为一首打油号子,把两地的榨油人无形地联系到了一起。
歇伙的当口,老油匠笑眯眯地问:“这个客,你从哪个地方来的啊?你咋个也会慢皮条嘛?”
“我从双河来的啊,老师傅,我家也是开油坊的嘛。”玉珊客客气气地答着。
“哦,双河远啊!”
“是啊,几百里嘞!”
“客这是要往哪里去的啊?”
“就到西安。哎,我想问下老师傅,齐老板还好吧?”
“噢,还好,还好。咋?你认得我们齐老板?”
“早些年拜访过齐老板的。”
三
告别了老油匠,玉珊跨上白马,继续朝长安古城驶去。
走的时候,父亲向玉珊交待得很清楚,说李司令在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等着他的到来。但是,玉珊并不知道七贤庄在哪里?幸好在齐家老油坊停留了那么一会儿,那个老油匠给他指了个大致方位,说是在长安古城内西五路北新街那一片儿,至于准确位置,那个老油匠也说不清楚。
玉珊跨上白马后,一看天色不早了,便用脚叩了一下马肚子,白马便“哒哒哒”地快跑起来……一个时辰后,玉珊便进了长安古城,并在一个绸缎庄问了一下去西五路的大致方向,遂策马向西五路奔去。
刚进西五路,玉珊就看到有很多穿着灰军装的军人来来往往,便猜测到七贤庄应该就在这一片儿。再往前走一段儿,果然看到有两个身穿灰军装持枪站岗的哨兵,他们的身后,有一个高大的门楼子,玉珊猜测,这里可能就是七贤庄吧。
玉珊早已下马,牵着马缰绳来到哨兵跟前问:“请问这里是七贤庄吗?”
“是啊,请问你找谁?”
“哦,是我父亲让我来找李司令的。”
“请问你从哪个地方来的?”
“我从双河来的。”
“噢,请问你是不是姓柯?”
“是啊,我叫柯玉珊,父亲叫柯美琪。”
“噢,李司令正在里面等着你嘞!跟我进去吧。”于是,那个哨兵在前,玉珊牵着马随后跟进。走进大院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围着一条灰色围裙的老兵,接过玉珊手中的马缰绳,把马牵进不远处的马厩了。玉珊跟在那个瘦高个儿哨兵身后,穿过七弯八拐的回廊,来到一长排青砖灰瓦的平房前,哨兵敲了敲自右往左的第四扇门,喊了一声“报告!”里面应声说:“进来。”
哨兵推开房门,便退让到玉珊的后面,里面有一个身材魁伟,方正脸堂,操着浓重湖北腔的中年人,向玉珊招手说:“老乡,快,快进来嘛,不要怕。”玉珊猜测到,这个人可能就是他要见的李司令,只是比他想象的略微胖了一些。
玉珊进屋后,那个向他招手的中年军人,把他拉到一条板凳上坐下,立刻就有人递过来一缸子冒着热气的白开水。玉珊的确有些渴了,端起茶缸仰头喝了起来。中年军人慈爱地看着他喝完缸子里的水,等他放下缸子后,便呵呵地笑着问:“你就是那个小玉珊吧?”玉珊立马站起来答:“是的,我是叫柯玉珊,不过,我可不是小玉珊了,都二十四岁了。”中年军人又笑着用手按在他的肩头,说:“坐,快坐下说。”
玉珊很忐忑地坐在中年军人的对面,中年军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吧,油坊还办着吗?你家门前的那园竹子还兴旺吗?”
玉珊听到中年军人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语气中显露出无比关切的神情,他刚想站起来回答中年军人的问话,中年军人却用手势示意他坐着说。
“我爹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油坊也还在办着的,门前的那园竹子比原先还扩大了一些。只是,我父亲一直关心着李司令的身体状况,不知道最近还好吗?”玉珊也是一口气回答了中年军人三个问题,附带着还问了一个问题。因为,这是父亲在他临行前交待的,叫他一定要问一下李司令的身体可还安好?
中年军人看他这么急切的样子,又一次笑了,并且呵呵地回复了他:“好,好,好得很呃。”中年军人告诉玉珊,自从当年被他父亲装扮成送桐油的挑夫,掩护他们到西安后,他一直在这个八路军办事处工作,寻找和联络了一大批中原突围部队和西路军的失散人员,并安排他们回到了原部队。“当年,要不是你父亲收留并掩护我们到西安,我们恐怕早已被国民党部队消灭在秦岭以南喽。”中年军人爽朗地笑着说。
玉珊很想知道,李司令叫他来西安的真实目的,但又不好急于过问,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中年军人闲聊着。
四
当天晚上,玉珊被安排在七贤庄附近的一家客栈里住着,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面貌清瘦,中等个头的战士,来客栈里叫他去办事处用早餐。
玉珊跟着清瘦战士一起,刚到办事处伙房旁边的餐厅,就见昨天那个中年军人早就笑眯眯地等在那里,玉珊刚进餐厅,中年军人便拉着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并且亲自为他盛了一碗稀粥,还用筷子搛了两个包子,放在玉珊面前的盘子里。
早餐后,中年军人又拉着玉珊的手,回到昨天见面时的那间房子里,先让玉珊坐下后,又在玉珊对面坐下,然后笑眯眯地问玉珊:“玉珊,你爹跟你说过我让你来西安的目的没有?”玉珊连忙站起来说:“我爹只说让我到西安见李司令一面,没有说李司令让我来西安干啥?”中年军人再次笑着说:“我就是你父亲所说的李司令,叫你来西安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给你安排一件事情做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啊?”
“啥,啥事儿?只要我能做到的,请李司令尽管吩咐。”玉珊又急切地站了起来。
“坐,坐下说,这不是全国快要解放了吗?当年你爹就向我要求过,想让你来部队锻练锻练,将来就在西安谋一份职业。我这次带信让你来西安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到西北通信营里锻练一段时间,将来留在西安,参与和主持西安的通信工作。”李司令笑眯眯地说。
玉珊激动得再次站了起来,语速很快地说:“李司令,我一定听从您的安排。”李司令看他答应下来了,立马向外面招了一下手,站在门口的那个清瘦战士赶紧跑进来,以立正的姿势站在李司令面前,李司令同样笑着对那个清瘦战士说:“小张,你去把通信营的王营长叫来,噢,对了,就骑玉珊的白马去吧,骑马要快一些。”清瘦战士应了一声“是”,便跑步出去了。
清瘦战士跑出去不多一会儿的工夫,便带了一个比玉珊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军官进来,那位年轻军官向李司令敬礼后,急切地问李司令:“李主任,是不是有任务?”这时,玉珊才知道,当年的李司令,现在已经是八路军西安办事处主任了。
李主任拉过玉珊的手,向年轻军官介绍说:“王营长,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救命恩人的儿子,名叫柯玉珊,是我专程把他召到西安来,想叫他到你们营去锻练锻练,等到全国正式解放后,就把他留在西安,主持西安的通信建设。玉珊,这是通信营的王营长,你就跟他去吧,至于那匹马呢,那是你爹让你给我送来的,以后就归我啦,哈哈。”
“是。”玉珊也学着王营长,给李主任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玉珊的敬礼动作,把李主任、王营长和小张都给逗笑了。
玉珊就这样跟着王营长去了通信营,是坐着王营长的吉普车去的,那匹白马就留在了七贤庄办事处。
几年后,大部队奉命南下,玉珊则奉命随军管会留在了西安,真的主持了西安通信事业建设,并且被提拔为西安邮政局局长。再后来,玉珊把父母亲都接到了西安。
当年的李司令、八路军西安办事处李主任,也随大军从海南到了北京,听说后来还当了一届国家主席,不过,自从李司令进京后,玉珊就再也没有见过李司令的面了。
玉珊退休后,经常让儿子开着车,带着一家人到沣峪口去看一看,那里,是他人生的重要路口,从那个路口往右一拐,就到了他现在的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