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向】父亲的小圆镜(散文)
“光如一片水,影照脸与心。”这是父亲用笔写在他的小圆镜后面的话。
父亲那面小圆镜用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只是从边缘磨掉的漆水来看,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光景。
父亲的小圆镜一般只是早上出门干活和晚上收工回来时才会照一下。早上出门照照,是检查自己外出的形象。晚上回来照照,是检查自己有没有把外面的泥土带回来。
在那个半饥半饱的年代,除了身上遮羞的衣服外,每个人身上多余的一件物品都是奢侈的。但父亲对身上的这一面小圆镜,却不觉得奢侈。因为那是他挑梨到县城去卖,节约了吃米线的钱,而到百货公司买的。平时他卖完梨,总要到百货公司的旁边去吃一碗米线,垫一垫肚子才回家的。可是那天他正准备进米线馆时,看到一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人从百货公司出来,拿着一面小圆镜一照一照的。他想:城里人需要形象,难道农村人就不需要吗?他跑进百货公司里,找到了卖小圆镜的柜台,舍舍得得地掏钱卖了那面小圆镜。但也就是为了这一面小圆镜,那一天就没有舍得再掏钱吃米线了,结果在回来的路上,饿得昏倒在路边,幸好有同村的人路过看到,才把他救回来。
其实,父亲长得挺帅的,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他如清水里长出的芙蓉花,即使不用小圆镜照,也是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男子。据同村的男人们讲,父亲在解放初当村农协会主席时,就是村中出了名的帅哥。那时他20岁刚出头,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吸引许多妙龄少女的眼睛。第一次到县政府开会,就被县长家的美貌千金看中,并找机会要请父亲吃饭。但父亲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惋言地谢绝了人家。
父亲的命,是一棵独立于大自然的刺黄莲命,尽管在苦水中发芽,在苦水中生根,在苦水中成长,但从来也不倚靠于比自己强势的植物。父亲三岁就失去了父亲,后来又失去了爷爷,一直在孤儿寡母的单亲家庭中成长。到1950年土改时,父亲是以贫农和略有文化的优势被选为村农民协会主席的。那个时候的乡村领导,都和村子中的贫穷老百姓一样吃苦耐劳,他们白天忙公事时吃包谷粑粑,早晚种田地时吃洋芋饼饼。
“要吃当厨子,要穿当戏子。”这是许多中国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理念。但一个在饥饿中能拒绝美食诱惑的人,才是一个真正“慎独”的人。在“吃大食堂”的1958、1959年时期,父亲兼任伙食团的团长,他饿得脚手水肿,除了应该分得的那半碗饭外,他从来不多吃一口和不准伙食团的人多吃一口分剩的公众饭。
由于生产力的落后,到了文化大革命时,许多地方的农民都还处于饥寒交迫中。有民谚说:“狗饿肚子爱叫叫,人饿肚子爱偷盗。”那个时候,许多人家地里的瓜菜常被人偷走,许多生产队里的包谷豆子被人摘走。许多偷盗别人瓜菜,摘取别人包谷豆子的人,经常自我解嘲地说:“抬头的瓜菜,低头的果子,吃不吃得由老子。”这些人把随意偷盗别人的瓜菜水果、包谷豆子,看得天经地义。
也许是疾风知劲草,乱世显人品。在共同拥有劳动果实的生产队公有时代,父亲有如大风中一棵古板的,孤零的,不折不弯的草,在疾风中独立。生产队的东西,人人都可以在干活时或明或暗地用箩箩带回家,而父亲在生产队干活时,从来不带箩箩,进出都是只带需要的劳动工具,以表明自己的清白。父亲爱护自己和爱护家庭的名声,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从不去获取半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准家庭成员贪占别人的便宜。有时我们经不住伙伴的劝说,随波逐流地把生产队的水果等摘了带回来,父亲就要严厉地训斥:“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世上的人,有几个是靠偷盗而发家致富的?”
父亲说,一个人只有自己身子正,才不怕影子歪斜。我家的房梁上,挂着几包用牛皮纸包着的帐本。那是他当农协会主席、食堂团长、生产队会计期间保留下来的帐本。在社会生活里,一个正值的人,也不是人人都会喜欢的。正值的人有时如一堵墙,挡住了歪风邪气,歪风邪气的人就会嫉恨你。在“文革”初期,社会沉渣浮起,有被父亲得罪过,心怀不满的人以为机会来了,便编织父亲的罪名,企图以“多吃多占”公家财物来打倒父亲,但父亲却大义凛然地把他任职期间的几捆帐本抱给他们:“你们有证据可以提出,没有证据也可以当我的面来查我保留的帐本!”那些人看到父亲的铿锵有力,只能面面相觑地知难而退了。
随着岁数的增加,父亲照小圆镜的概率也有所增加,每天出门总要掏出小圆镜来照照。并自嘲地引用唐太宗李世民的话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帽;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所以他直到离开人世,都没有出现斜穿衣服歪戴帽的情况,特别是出席三亲六戚的红白喜事,都要衣冠楚楚地去,容貌整洁地回。他常告诉我们:许多名垂青史的人,都是每天能省视自己三遍言行的人,都是渴了不喝盗来水的人。
父亲因为在村子中担任公职的时间较长,知名度比较高,在他活到85岁寿终时,村子中50岁以上,熟知他的人都去为他送行。大家都清楚他有一面小圆镜,都要求不要把他的小圆镜埋进土里,要求摆在他的墓前,让大家路过时也照照自己,清清白白地过完一生。
一个小小的物件,也能代表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彰显出一个人伴随一生的品质。好文,欣赏了,对文中的父亲由衷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