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守望者(散文)
“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的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要是有那个孩子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
当我读到塞林格《麦田的守望者》这些话时,我想,我就是那个守望麦田的人,一辈子只干了一件事,站在混帐的悬崖边上,捉住往悬崖边跑的孩子。
我的职业,用梁实秋的话说:说得文雅一点就是“坐拥帛比”,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吃粉笔末”。
一辈子只干一件事,重复繁琐,毫无新意,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翻版。就像每季的麦子,地还是那块地,麦子一茬又一茬,只是今年跟往年的区别而已。久了,疯不掉也得烦死。可是,有人说过:不能改变别的,就改变自己,也有人说过:爱,是会让一切变得美好起来。
我记住了这些话,所以,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1
阳光,饱满、温暖,一大把一大把的,像揉碎的金子洒落一地。白色的墙壁被照得亮堂堂,宽敞的教室被镀上了金色,漾在一片暖阳里。
五十张桌椅,整整齐齐;五十个学生,目不转睛。他们在深情并茂地朗读朱自清的《春》,郎朗的声音,在晨曦的光芒里汇合、酝酿、发酵后,就变得洪厚而浩荡了,它们跨过玻璃,跨过墙壁,甚至跨过校门,传到对面的迎宾街上。有时,翅膀不能穿越的,而声音却能够!
我站在讲台上,被这些声音所包围着。此时,我就像一位资深的指挥家,只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一组混合的声音瞬间就戛然而止;又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声音就变成齐刷刷的了,不同的音质,相同的内容,让朗读变得洪亮而齐整,浩荡的力量在光线里回荡着,颇有仪式感。
听着这样的声音,站在讲台上的我面前是朱自清《春》里的样子:冰雪解冻,万物复苏,春草破土而出,野花向阳而开,春雨淅淅沥沥,春风轻轻柔柔,活动筋骨的老人,牛背上的牧童……再看满教室的学生时,都是春天的样子。
多少次,这样的镜头画面一样地在我的记忆里定格。它也几乎填充了我的绝大多数时间,习惯一样地植在我的生活里,影子一样地伴随着我。以前,也没觉得怎么留恋,但站在上面的那一瞬,我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心里只有这些声音,只有这些春天。
春天,是一个不能让人拒绝的季节,也是一个需要撒播爱的季节!
孩子们的眼睛是一面镜子,在里面能发现许多美的东西,也能看到自己。
当然,一些思想的疙疙瘩瘩、行为上的枝枝杈杈、习惯上的歪歪扭扭,会让我很操心,甚至恼火。人怎么能不犯错误?谁又能没有毛病?用爱心浇灌,用细心呵护,语重心长,不厌其烦,蹲下身子走进他们的心里,哪怕只是有一点点改变,我眼前也是繁花无限了。
暑假的某一天,我写下了这样的话:其实,从事一种工作久了,人会心烦,但,如果有一天这些熟悉都不在了,你会更心烦!所以,懂得珍惜,舍得付出,你就会快乐!
2
那天,我正在上课,突然,一双眼睛在门的玻璃上闪现一下,只觉得面熟,玻璃很窄很短,来不及看清,就倏忽不见了。
我快速而努力地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搜索一番,可是,任凭我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来。那双眼睛明明又是十分熟悉的,我也不能停下课来看个明白。
下了课,我刚走出教室,一束鲜花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一束红色的康乃馨,在几片绿叶的衬托下娇艳美丽,两朵百合像两只大蝴蝶在一片红色里翩然起舞。面前是一位女生,整齐的短发,圆圆的脸,在阳光里像康乃馨一样红扑扑。
我纳闷,怎么会是她?一个不爱学习的女孩,一个没少给我惹事的女孩,总之,这个女孩是那种浑身带刺、极其叛逆的学生,老师们一见她就会头大。何况,教师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王老师!你现在还好吗?”声音像春风一样拂过我的面颊,空气里弥漫着百合花和康乃馨的香味。
我鼻翼间有香味在漫漶,心里有暖缓缓地流动,但诧异还是写在了脸上,在孩子们面前,我一般没有带面具的习惯。
“老师,我本来教师节要来看你,觉得那天肯定人多,所以……”
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心如此之细。我更诧异了,离开学校三个月不到,她却变得如此懂事,我想,这绝不仅仅是时间的原因。
她后来跟我谈到,因为成绩不好,她去了一所职业高中就读。“当初,如果多听您的话,就不会是这样了,老师,你说我那时怎么那么傻呢?不过,令我值得骄傲的就数语文考得好了,居然及格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暗淡了许多,有一丝忧伤在她眼里闪过。
我的心疼了一下,也许,我再努力一下,她就不是现在这成绩。
那一丝忧伤转瞬即逝,她在掩饰,知道这种场合下不宜染上这种颜色。脸上即刻就活色生香,嘴上滔滔不绝,询问我的一些情况,包括我的身体,还一再嘱咐我别太劳累。
我,她,我们面对面,中间被鲜花隔着,我突然感到,她不是我的学生,更像是一位好久没见面、却很熟悉的朋友。
阳光照着她,也照在那些花上,此时,她不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而是一朵绽放的康乃馨!
我要把这一切告诉我现在的学生,更包括她的后悔……
3
天渐渐暗了下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烟雾雨幕罩着,迷蒙而朦胧。
家长、车辆、伞,像一些突然长出来的风景散布在校门口周围,偌大的停车场上车辆黑压压一片。
我走出了校门,直奔停车场。一路上,有认识的家长不住地跟我打着招呼。一下午的课,肚子像小鼓一样咚咚直敲,我快速地走向我的车所在的位置。
上车,转动钥匙,踩油门,开始倒车,车外,雨幕和雾阵交织在一起,雾气把车窗弄得迷蒙一片,只能凭着感觉缓缓地启动车,这走了无数次的路线感觉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可是,我终于明白了,好多事情是不能凭感觉的。
突然,听到的“啪”的一声响,我心一缩,糟糕!肯定是车屁股撞到后面的车上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有人在抱怨,具体说什么,听不清,只是猜测,这下闯祸了!
我急忙刹住车,赶紧下来。雨雾中,一辆银灰色的车头部挨着我车的尾部,旁边伞下,是一位不到四十岁左右的女子,高个、长发,红色的丝巾被风吹起,在她胸前飘动着。昏黄的光线下,是一张生动而美丽的脸。
“真对不起!下雨天的,也看不清。”我担心那张漂亮的脸会发怒变形。
“你也不说慢点,这多亏是擦了一点漆皮。”她多少有些怨气。
我这时才记起了看看车伤:在靠近车牌的地方,有葡萄那么大的几块伤疤,不很明显,但像是人脸上的几块雀斑,有了,就会让美打折扣。
我赶紧说:“真对不起!我帮你修吧,我车有全险!”说着,我就要拨报警电话。
她着急了,说:“交警来了得几点啊,孩子还要回家做作业。”
她的孩子,也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车里了,透过玻璃窗,我看到这是一个女孩,看样子是初一的学生。
我是深知学生的学业负担的,提到学生,我毫不犹豫地说:“对不起!你说吧,多少呢?我掏钱!”“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我理亏时用得最多的词。
“就200吧,我自己去修吧!”她看了看车伤,又看了看车里的孩子。
我表示没意见,急忙从包里掏钱。就在我给她钱的那一瞬间,她又问我:“也是接孩子的吗?”当我说我是老师时,她伸出的手立刻停住了,继而缩了回去,脸上布满了尊敬和不好意思,并且说什么也不要我的钱。
那一瞬间,职业的崇高感像充足气的气球一样,把我的心涨得满满的。可是,接下来,我就感到不好意思了,明明我对不起人家,怎么能不给她钱呢?可是,不管我怎么给,她都不要,使劲地关好门,已经启动了车。
我赶紧说出我的名字,说孩子需要帮忙找我。还没等我说完这些话,车已经开走了,车灯像两盏亮着的灯泡,把周围的空气照亮了许多。
我愣怔在那里,突然感到羞愧,为自己最后的那几句话。
……
面对自己的职业,我曾也不少抱怨过,甚至,我的孩子在报高考志愿时,我第一个排除的职业就是教师。我在一首诗里这样描述我的职业:滔滔不绝淹没了你的昨天/细无巨细熬白了你的双鬓/千头万绪累弯了你的脊梁。可我还这样写到:你没有停下来/灯亮在前方/一颗心被责任浸得通红……
既然选择,就无悔!
面对我的职业,我愿做一名虔诚的守望者:一辈子只干一件事,站在悬崖边上,捉住往悬崖边跑的孩子。
我也要试着把今天过成鲜花,把明天过成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