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晴川历历，芳草萋萋，窗外的景色已然是一派晚春天气。徐蕾蕾在心里第一百零一次问自己：我的春天在哪里？草长莺飞的世界是别人的，姹紫嫣红的世界也是别人的。她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孤独，她分明能够感觉到有种死亡的气息从墙缝里偷偷钻出来。这种气息像一只贼头贼脑的小老鼠，总是在不经意间“哧溜”一闪而过。心若尘埃，爱如飞絮，徐蕾蕾的内心阴暗得投不进一丝阳光。钝痛、锐痛接踵而来，如同寒闪闪的锥子刺进自己的胸腔。曾经的美好生活在这一刻已经残破如一本凌乱的小说，前不见开头后不见结尾。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压抑，她在窗口站了大半天。整个画面更像是一幅被风吹皱的仕女图，随风颤抖。忧伤之气云朵般停留在那里，忽然静止在她发出的一声叹息里打破。卧室的墙上，冰雕似的凝固着一个男人的笑容，目光让你感觉不到一丁点儿温度和柔和。从住进这座大房子开始，徐蕾蕾的八年抗战般的战争就没有停息过。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她和丈夫孙晓宇的战争，无声的硝烟充斥着每个角落。一层层老痂新伤累累叠加在徐蕾蕾的心上，憋闷、委屈、统统都是天意吗？每次想到女儿菲菲，她再也无法坚持自己的阵地。孩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活泼可爱的小脸蛋总是在妈妈的眼前晃来晃去，小羊羔似的咩咩叫。孩子还小，还不懂大人世界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菲菲童声稚气的歌儿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呀？
　　 从小在筒子楼里长大的孩子，住大房子是大家共同的梦想。可是，就在徐蕾蕾梦醒成真的时候，喜悦被随之而来的无尽无休的冷战和猜忌做替代。孙晓宇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回这个家了。徐蕾蕾只能用爸爸工作忙或是爸爸出差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借口来搪塞菲菲的追问。文化馆的工作有那么忙吗？ 恐怕只有当事人的孙晓宇能够回答。客厅里两列整齐的书柜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有些抢眼。左侧码放着文学典籍，右侧则挤满了医学病理类的书籍。阳台上的鲜花寂寞地演绎季节的恋曲，红色的小金鱼儿不时地用小泡泡挑逗着这个世界，微尘在家具上拉起若有若无的薄幕。
　　
　　 2、 省医学院的开学典礼上，满头银发的老院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话音每到停顿处，就有疾风暴雨般的掌声倾泻而下。在这掌声的海洋里，十八岁的徐蕾蕾是那么兴奋和新奇。偶尔回头，她发现背后有一双近乎燃点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让她感觉十分不自在，后来还有什么人在继续讲话基本都没听进去。
　　 当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圣物般静静躺在书桌上的那个夜晚，徐蕾蕾被自己睡梦中笑出的声音惊醒。那单薄的一页纸，已经被妈妈读了N遍。她又怎能不知道从医也是妈妈少女时的最大心愿？那双温暖的手，正将殷殷的希望从掖紧的被角传递过来。梦里的草是绿的，花是红的，风是轻的，月是明的。妈妈，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我还做你的乖乖女，还做你的贴心小棉袄。这一夜她的梦很甜，很甜。
　　 当徐蕾蕾把窈窕的身影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的时候，这吻痕般的影像也深深地印在了莫卫的脑海里。雨花石般凝固成型，怕是再也化不开喽。十八岁，还是花儿一样的年龄。在这花儿一样的年龄里，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呢？怀春的少女遇上多情的少年，这一季的花儿就不管不顾任性地怒放了。瘦高的莫卫总能准确判定徐蕾蕾的行动路线，相遇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走廊里他精心策划的相撞，在恰似无意的安排下电光火石般闪出了耀眼的光辉。讨厌！徐蕾蕾有些慌张，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在莫卫反反复复的道歉声里，她释然地笑了。于是互留电话号码，一切水到渠成。在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时，莫卫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欧耶！一个清脆的指响和狂喜不约而同地甩了出来。夜晚的星空是温柔的，银河里游荡着满满的自由和清新，当然还有浪漫还有天上的街市。深夜还在操场上徘徊的男孩儿，激动之心难以自抑。徐蕾蕾如果有颗小行星，在某时某刻落到你的怀里，你会把它捧在掌心吗？一枚硬币被他反复抛起，正面是会，反面是不会。可是当硬币最后一次落下时候却被他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不管是会还是不会，你都是我的菜！绿蒂，美丽的绿蒂！莫卫忽然想起《少年维特的烦恼》里面的故事情节，徐蕾蕾你就是我的绿蒂，你知道吗？噢，买嘎达！书上说每晚在心中默数天上的九颗星，如果连续九个夜晚都晴朗无云，许愿人的愿望就能实现。今晚就是第九个夜晚，我是多么幸运啊！九九八十一颗明亮的星星将在未来的睡梦里一一闪现，那片与你共享的星光一定能铺满我们的梦境，幻如仙境。
　　 岁月荏苒，整整一个学期的穷追猛打，莫卫的鲜花、烛光、生日蛋糕、加上十二分的细心体贴，终于在某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打动了徐蕾蕾的芳心。爱如潮水，碎浪白鸥。啥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啥叫：你侬我侬，情暖沙洲？这就是了，此时的幸福在相视相拥的那一刻，融化了世界上所有的黑暗、寒冷和孤寂。从大二开始，两颗年轻的心就蓬勃地紧贴在了一起。山峰、河谷、朝霞、落日一同见证了他们至真至纯的爱情咏叹。窄小的出租屋里有了满满的温馨，溢进了三年的日日夜夜。一首《耶利亚》被莫卫注满了深情，黄昏中他们十指相扣，漫步在小溪边，堪比一千零一夜里的王子与公主。每次躺在莫卫的怀里，徐蕾蕾都幸福得有些眩晕。小日子就像一枚油汪汪的煎蛋，金黄可爱。怕是时间也嫉妒他们，一匹跨过岁月溪流的白马把毕业分别的时刻载来，不紧不慢从容逼近。马上毕业的同学们，纷纷杂杂谁都无暇顾及他人。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单位单位还是单位。莫卫和徐蕾蕾就像是两粒沙土，被现实的车轮带了起来，被动地在各招聘单位间奔波。最后他们与同一家医院签订了合同，莫卫分在外科，徐蕾蕾分在泌尿科。风尘仆仆，二人相视一笑。什么也不能让咱俩分开！
　　
　　 3、可是当莫卫诚惶诚恐地站在徐蕾蕾妈妈的面前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欣赏和惊喜来，哪怕是一丝虚情假意的热情也好。尽管他有些语无伦次，尽管他想努力站直了身体。可是在徐妈妈轻声的询问当中，莫卫还是觉得这个王母娘娘的金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他和徐蕾蕾之间划开一道咆哮的银河。房子没有，工作也刚有着落，如此急着谈婚论嫁你觉得合适吗？徐妈妈的语气里分明有钢铁的声音，沉重刺耳。潜台词就是你凭什么娶我的女儿？此时的莫卫有种害了伤寒病的感觉，蕾蕾的眼里装满了怜惜、不舍、还有隐隐的迟疑。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用失魂落魄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莫卫的父母都是林业工人，养老人供孩子生活也很窘迫。哪里有能力在市里购买近万元一平米的楼房呢？突降的暴雨把莫卫淋成了落汤鸡，心中硕果仅存的一点爱情小火苗也摇摇欲灭。一场风花雪月历时三年的爱恋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即将粉身碎骨，寿终正寝。
　　 万千的愁苦巨石般挤压着徐蕾蕾，为了供自己上大学寡居多年的母亲几乎耗干了心血和积蓄。她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是母亲的依托和希望。在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强大攻势下，她只有打出白旗投降。莫卫这边也不好受，他对自家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无奈、烦闷、焦躁、甚至想找人打一架。可是如此这般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憋在医院的宿舍里不想见任何人。命运弄人，它总是在打你一巴掌后再给你一个大甜枣。莫卫作为外科的实习医生被派到上海一家大医院进修，通知是昨晚下来的。他一边刮净脸上杂乱无章的胡须，一边想换换环境也好。他深深知道对于一无所有的自己，这次机会该有多么重要。
　　 徐蕾蕾在莫卫去上海的第三天才从同事那里得到这个消息，一种叫做失落的情绪夹杂着伤感漫上心头。有一个声音在胸腔里来回滚动，莫卫你好狠的心，去上海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打。三年的付出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吗？我不甘心，不甘心啊！能有这么好的进修机会我是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的。三个月过去，表上的指针每一秒都扎在我的心上你知道吗？徐蕾蕾无数遍拨打莫卫的手机，总是通话中。原来他设置了屏蔽。莫卫想静下心来好好深造，他无数次默默地自言自语：蕾蕾，你等着我。大房子我早晚会有的，这也是考验咱们感情的时候。
　　 花开花谢，草绿草黄，一年的漫长时光就过去了。徐蕾蕾恨莫卫的冷漠，她常回忆大学那充满温馨的日夜，那个盛满爱情的小屋。还有莫卫身上的味道，他的手指轻捻着自己的乳头，忘情地喃喃着：蕾蕾，蕾蕾。尽管母亲的做法有些过分，伤害了莫卫的自尊。可是哪个母亲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连窝儿都没有的男人呢？这是最最起码的要求。哪怕是没有体面的酒店也好，哪怕是婚礼简办也罢，哪怕是……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4、生活总在充满了变数。坐在办公室里的徐蕾蕾又一次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蕾蕾呀，你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小伙子，东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妈妈仔细了解过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呢。妈，我不想看对象。她有些不耐烦回了一句就撂了。可是当孙晓宇温文尔雅目光柔和地站在徐蕾蕾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慌乱。她能够感觉到这个阳光大男孩儿的气场，青春活力毫不掩饰。彼此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似有一阵微风自心头吹过，清爽。孙晓宇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文静的女医生，让人有一种想上去亲吻的冲动。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上貌似挂着一丝忧郁一丝羞涩。徐妈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心里满意的泉水咕咚咕咚直往外冒。几个月来，女儿的脸蛋儿明显消瘦了不少，人也变得沉默少语。凭借当妈的经验，又怎么会害你呢？傻闺女哟，她在胸腔里把一声轻叹化为无形。
　　 被动约会，被动恋爱，徐蕾蕾在被动中接受做孙晓宇女友这个事实。能够让她开心一笑，是孙晓宇苦思冥想的愿望。小笑话、小幽默、小礼物、小惊喜、诸如此类频频不断。他不仅有趣儿而且多才多艺，一把葫芦丝能让吊脚竹楼里的苗家女翩翩下凡。一笔人见人爱的硬笔书法，更是兼具龙凤的飘逸。学生时代就是学生会主席，对人际间的交往更是他的长项。独子，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无可挑剔，徐蕾蕾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这份爱情。一切一切，都在顺风顺水顺其自然。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时间如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就过去了。婚礼定在了国庆节，婚房也装修得十分雅致。既有现代的时尚元素又不乏古典美的气息，格局非常合理，采光也好。紧贴城市的二环，上班上学上商场上医院上公园等等都在十分钟的车程之内。左左右右环视一周后，准新娘徐蕾蕾的心中的那朵小花终于怒放了。孙晓宇从身后抱住她的肩膀，轻轻在耳边说：蕾蕾，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了。以往单位年轻同事们结婚都选择去杭州或者三亚度蜜月，徐蕾蕾和孙晓宇却商议去北极村度蜜月。原因是徐蕾蕾不想去椰风海韵的天涯石下，那是莫卫曾提议过的地方，所以她才另辟蹊径。列车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呼伦贝尔草原的辽阔，飞奔的马群，洁白的云朵。让这对儿新婚燕儿把那无边无际的蔚蓝深深刻进了脑海。他们开始幻想大兴安岭那浩瀚无垠的林海松涛拍击梦境的浪漫。当列车驶进伊勒呼里山后，扑面而来的绿色让久居城市的徐蕾蕾惊叹不已。旁边的孙晓宇非常配合地吹起口哨，婷婷白桦悠悠碧空，他们要在北国的大森林里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
　　 站在北极点上，他们大声尖叫着：我们终于找到北了！一群漂亮的太平鸟吓得惊慌飞走了，滔滔的黑龙江一路奔向东南。夜空也深邃得有些神秘，也许会看到北极光呢。在最北第一家旅馆定下房间后，孙晓宇又拉起徐蕾蕾跑到最北邮局给家人寄出了一封平安信。看着刚刚加盖好的邮戳，孙晓宇满意地笑了。北极村，我来了！风味独特的农家菜，细浪轻拍的江岸，噼噼啪啪的篝火，徐蕾蕾醉了。枕着阵阵哗哗作响的松涛，她睡得很沉很沉。恍惚中她又看到了莫卫灿烂地笑着，他们的小出租屋里阳光塞满了每一寸空间，窗台上的一串纸鹤翩翩欲飞。莫卫如同以往一样用手指轻轻捻着自己的乳头，蕾蕾，蕾蕾，喃喃着。似有一颗幸福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滑下来。
　　 原计划的蜜月旅程草草结束了，孙晓宇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第二天醒过来的徐蕾蕾从丈夫的情绪里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前一晚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为了让自己彻底放松紧绷的神经，徐蕾蕾在篝火边喝了一瓶蓝莓做的果酒。她银铃般的笑声透着一丝苍凉，在水晶一样透明的夜晚显得分外迷人。她彻彻底底醉了，错把孙晓宇当成了莫卫，身体潜藏许久的热烈回应着他的爱抚。孙晓宇激动异常，因为恋爱期间他总不能突破徐蕾蕾的最后那道防线。今夜，他期待已久。云收雨住，孙晓宇迫不及待跳下床按亮了台灯，可是他没有找到徐蕾蕾献给自己的那瓣落红。不是处女！看着还在酣睡的妻子，失落潮水般涌来，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在脑子里乱窜。孙晓宇再也没有心情留在北极村了，他在江边的沙滩上坐到了天亮。濛濛的江雾打湿了他的头发。清晨原本悦耳的鸟鸣，也变得刺耳起来，哗哗的流水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嘲笑着自己。徐蕾蕾找到他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有一堵陌生的墙横在彼此之间。他们默默收拾行囊，再见了北极村。火车哐哐地刨着瘦长的铁轨，清澈的大界江，翡翠般的大森林，广袤的大草原，一一被它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