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民艺术家的“一次 演出”
　　
　　 ——读周瑄璞短篇小说《人民艺术家》
　　
　　 杨柳岸
　　
　　 周瑄璞的这篇短篇小说《人民艺术家》（原载于《山花》2015年第七期，转载于《中华文学选刊》2015年第九期），描写了一个年过八旬的“人民艺术家“史香云，她退休多年，偶尔应邀到某个“山庄“参加一个省上的文艺工作者会。“时机真是好啊，忽如一夜春风来，举国上下，又大力提倡作家艺术家深入生活了，艺术要为人民服务了，大家又想起了她。”能参加这个会，对她来说是很荣耀的，用小说中那个领导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会非常重要，全省文艺工作者汇聚一堂，老中青几代人，包括有写作，画画，跳舞，吹拉弹唱各个门类。小说分两部分，当天上午会上的情况，和会后午饭与告别，再加上插述的前一天接到通知与早饭时的情况，这样，小说就把这一个老人参加这一次会的前后经过、方方面面都写到了。
　　
　　 所以，这篇小说也可以名之为“一个老人的一天”，或者“一个老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想想，确实是这样，小说通过描写这个老人一天的生活，让我们看到了这个老人的一生。尽管如小说所描写的，这个老人言行也很平常，她按部就班地来这个地方，找旅馆，吃饭，发言，与人交流，然后告别，她和其他与会者都这样，没什么很特别的，也无非就是稍有不同，诸如她早饭几乎没吃，会上发言权险些被疏忽被取消了，而她的发言时间又比别人长了许多，耽误了大家的吃饭时间，而开完会别人忙着吃饭而她却在忙着和粉丝交流还接受采访，离会告别时别人都有提前安排好的车子而她却因为还没来得及吃饭而只好最后坐公交车了。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她对餐厅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就把服务员吓了一跳，之后这服务员在一旁观察这个老人。当然这是作者在这里对服务员的表情作了一下夸张，这服务员的反应是否也太煞有介事了，何至如此，匪夷所思。但在那个时刻那个环境里却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这个老太太就是显得与其他人有一点不同，她似乎是从另一个时代穿越而来的。这篇小说也正是要着意于描写了这个老人与其他与会者的“稍有不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借用这个成语来形容这个老太太与这个时代的隔，或许是恰当的。
　　
　　 现在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会议饭局太多了，人们司空见惯，已经成为一些人应酬不过来却仍然得面对的无奈。而这篇小说，也是写了这样一次很常见的会议，作者却独具慧眼，从这么多与会者中发现了这一个说了声谢谢的老太太，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也就是那个被吓了一跳的服务员。她这篇小说，也就是那个服务员对老太太的观察。要承认，小说描写得很精彩，把一个应景的会议描写得活灵活现，小说写活了一个群体状态下的气场，也把一个退休多年的老演员的一生似乎都写出来了。戏曲是这个老太太的生命。戏曲的一个特点是愈曲愈妙，曲尽人情。小说把一个原本枯燥的应景的会写得如在目前，其中一个手法就于曲，一波三折，诸如会前的雨为主人公增添变数，会上领导因故迟到，会要推迟，险些被忽略掉发言资格，会后吃饭时间与粉丝交流，又临时接受采访而耽误吃饭，离会时关于坐怎样的交通方式的多次转换，等等。这些小变数多样，又合情合理，尽显人情世态，曲尽其妙。而小说的主人公，正是一个资深演员，演戏是她的生命，如小说中写到“从此走上了一条听惯掌声，见惯鲜花的道路，没有了这两样东西，她真不知道怎样生活”。不疯魔不成佛，也可以说她已经入戏太深，以戏当自己的生活。而实际上，只要是戏，就有落幕的时候，演员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人生这幕史诗长戏，也有剧终的那一天。对于入戏太深的她，“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演一天”，她不愿走下舞台。她在会上发言时间过长，耽误别人别人吃饭时间；她在会后“表演”的时间过长，结果耽误了自己吃饭，那么推而广之，她在舞台上待的时间过长，结果耽误的是什么呢？是别的演员上台的时间？是自己生活的时间？在新中国此前几十年的历史中，政治因素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存在，“人民艺术家”这个称号，自然也饱含政治因素，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人是环境的产物，有怎么的环境，就有怎样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老太太，她的一生，是新中国过去历史的一个缩影。但是，既然是过去历史，她就应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如果逆时而动，赖在历史舞台上不肯离去，那只有讨人嫌了。她以前唱，更多的是讨人爱，而后来唱，就更多的是讨人嫌了，比如那次她在护城河过唱，后来甚至在隧道工地现场演唱，已经是重大安全隐患了，可以说她缺乏自知之明。她为人民献唱，是她作为“人民艺术家”爱国爱民的表现。但正如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她对女记者说——我女儿出国多年了，也不常回来，要是像你一样陪在我身边，多好。这话应该是她的心里话，晚年的她缺乏天伦之乐，值得同情，可是，人们也要问一下：你既然那么爱中国爱中国人民，为中国人民服务，那么为什么你不教育好你的女儿，也让她学成归国，也待在中国，为中国人民服务呢？这就像许多号称人民公仆的人，他们口口声声说要为人民服务，却把家属子女送到国外，自己当裸官。这样说也许对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妥，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所谓的“人民艺术家”与所谓的“人民公仆”，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性质往往是一样的。“人民艺术家”，在特定时段的中国，这首先是一个政治概念，其次才是艺术概念。
　　
　　 当然，这篇小说作为艺术，作者更多的是从人性、人道的角度去写这个人物，小说也并没有把这个人物漫画感，如当年张天翼的《华威先生》那样对其笔下的主人公进行辛辣地讽刺。事实上，作者笔下的这个“人民艺术家”，是很值得人同情甚至尊敬的，尽管她晚年有点不是很有自知之明。她也有着很好的修养，克制，她对服务员说谢谢，也是她有修养有礼貌的表现，服务员要为之吃惊，那只能说其他人不礼貌已经习以为常了，把不礼貌当成时尚了。而她对艺术的敬业，也是这个浮躁时代所欠缺的。可以说这个人物是很复杂的，充满着太多的矛盾，也是很丰富的，有着太多的话题可以引申。人是环境的产物，有怎样的环境，就有怎样的人。而中国特殊的政治文化生态环境，培养产生了这一个特殊的人物“人民艺术家”。小说中这个“人民艺术家”一生中，可能演出过无数场，而这一次的参加会议也可以看作是她的一次演出。在会上的发言是她精心刻意的演出，而会场外的全部言行与内心状况，也是她的演出，是她无意地却也是本色的演出，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后者才是她一生中最为成功的演出，她用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最生动表演了一个人民艺术家的生命状态和一生的经历，并表现出了她所生活期间的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