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父亲的眼泪(散文)
初冬一日,送父亲去城南长途汽车站。雨冰冷地落在伞上,西北风一阵弱一阵强,强风来时,手中的伞被吹成高脚杯的形状,父亲被雨伞扯着像飞起来,我伸出手没拉住,父亲一下就跌倒半跪在雨地里。突然发现,半跪在地上的父亲像一片瑟瑟黄叶,已经没有了蓬勃的生命气象。此刻,我内心惭愧得揪疼,雨水冲洗着记忆清晰地走来……
父亲原是村上的小学教师,每月都能按时领到工资,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我出生后,身体很弱,经常发烧,每次都要用青霉素才见效,“青霉素”便成了我小时候的一个绰号,一次大病把这个家推入了困境。父亲为了多挣点钱,辞了公职,跟着大伯去临近一个煤矿当工人,此后父亲每次回来,脸是黑的,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笑着交给母亲工钱时,额头的浅纹也是黑的。父亲用他的黑,给了我和哥哥姐姐明亮欢快的童年,我们家也成了村上唯一一个所有孩子都能上学的家庭。
谁料到,不幸却悄然来临。我上小学那年,哥哥在村后结了冰的涝池里玩耍时,冰层破裂,从冰窟窿落水而亡。父亲从煤矿赶回来,抱着哥哥僵硬的身体目光呆滞地坐了一天一夜。哥哥下葬后,父亲的头发白了一半。母亲在悲痛和思念中支撑了两年,忧郁成疾离我们而去。母亲离开时,瘦得没了人样,就像一棵枯枝,他用拳头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一次次沉重的打击,几乎让父亲身心崩溃,连续发了几天高烧,他下死劲和病魔挣扎着,终于从苦蹶中爬起来……
母亲走了,父亲把苦痛、磨难和孤独无声地嚼碎吞咽到肚子里,驮着这个家艰难走着。从此,父亲从煤矿干完活就急匆匆赶回家,农活忙时,来不及吃一顿热饭,时常怀里揣着几个干馍。长期的营养不良、劳累过度,身体就渐渐地垮了。一次井下作业,由于体力不支,导致头部受了重伤,在省城医院住了两个月,生命无忧,却从此落下了头痛的毛病,而且不定期地发作,每次发作时他就往墙上猛撞,实在忍不住就吃些镇定止痛药,衣兜里一直装着一种强效镇定止痛药。父亲也因此失去了煤矿的工作,失业的他便一门心思埋在地里,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着,一年又一年,汗水滴在地里,溅起的不是青苗,而是杂草,还有黄扑扑的土,父亲便不再把希望寄托在黄土地上,就四处找零工做。砖场、楼板场、料石场,让父亲的身形一天比一天佝偻,我的心也被父亲一天比一天发黄的目光狠狠刺痛着,便提出要辍学打工,父亲气得拍手顿脚,跳起来要打我,偏偏我倔强地仰着脸,父亲举着手把脸别在一边,许久,转过脸,老泪纵横,一声重重的叹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我对着父亲扛着撅头走出家门的背影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让父亲过上幸福的日子,让父亲的眼里不再有泪水!
第一年,我高考落榜,父亲没有摇头,没有叹息,我却感到不安,不再自信,心中有了胆怯,变得更加忧虑。
第二年,我高考落榜,父亲依旧没有摇头,没有叹息。父亲以无言给予我的肯定,使我不再恐慌和紧张,渐渐地拾起了信心。
第三年,我收到了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的眼睛燃烧成旺旺的炭火,双手把大学录取通知书贴在胸前,踉跄地跑了出去。
父亲唤着我乳名,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到了母亲的坟前,阳光照着母亲的坟头,也映照着父亲脸上的泪光。这是我第二次见父亲流泪,我对着母亲的坟头发誓:一定努力学习找到好工作,让父亲过上幸福的日子,让父亲的眼里不再有泪水!
父亲靠种地和四处打零工,供我读完了四年大学,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娶了一个城里的妻子,也很少回家了。父亲一直一个人过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一个人守着孤独和寂寞,望着日落盼着日出。
父亲第一次进城是我刚准备买房的那年,他在一个太阳毫无生气的上午来到城里,我是坐公交车去车站接父亲的。父亲走出车站,急忙把我拉到墙角,右手颤微微地伸向胸口的衣服内,急急解开衣扣掏着,突然跌坐在墙角,呜呜哭出声,“娃呀,爸真没用啊!爸对不起你啊!”从父亲的诉说中,我知道父亲是专门给我送钱来的,他得知我要买房,把省吃俭用辛苦攒下的一万元给我送来,没想到钱被偷了,父亲不停地自责:“老了,不中用,为什么要在车上睡觉?不睡觉钱就丢不了啊!”钱丢了,父亲说什么也不去我家,那时我还住在租房里。父亲要原地返回,我就给父亲买了车票,硬塞给他三百元,车子开动时,父亲叫着我的乳名,把钱从窗口扔给我,我看到父亲脸上还未干的斑斑泪痕,有一股西风阴冷地吹来,我的心打了一个寒栗。父亲又一次为我流泪,我让父亲眼里不再有泪水的誓言如西风中飘零的黄叶。我对着载着父亲渐行渐远的客车再次发誓:一定努力工作努力挣钱,早日拥有自己的房子,把父亲接到身边,让他过上幸福的日子,让他的眼里不再有泪水!
去年开春,我拿到了新房的钥匙,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新房开始装修时,妻子就一再强调:住进了新房,我们就要过高品质的生活,家里不能随便来人,更不能住人。妻子这话其实是说给我的,她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亲朋好友都在这个城市,不需要人来家里住。今年夏末,我们搬进了新房,虽算不上富丽堂皇,也是光彩照人。
一日,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已坐上了来省城的班车,要我三个小时后去接,说是带来了秋天刚下地的新苞谷碾的糁子和刚刨出土的红薯。
我接电话时,妻子正在阳台上笑容灿烂地给花树浇水。父亲来住哪里?我和妻子争执了起来,新房虽是三室一厅,面积不算小,却只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是主卧的,一张小床是女儿房间的。这两张床之外的其它空间被家具和花木恰当地占有着,没有一丝多余的地方,想买张折叠钢丝床支起来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和妻子争执的最终结果,是在小区附近的酒店给父亲登记一个房间。接着,我就去车站接父亲,妻子就去酒店登记房间。
父亲怯生生地走进我的新房,满眼的幸福,不停念叨着:“好啊,我娃有房间了,这是我丹丹的房间……”父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房间的书桌、书柜、衣柜、床头、床单,满目的疼惜。当天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吃完饭我便带父亲直接去了酒店的房间。父亲的神情讪讪的,一句话也没说。我陪父亲在酒店住了一晚上,睡梦中,被窗外呼呼的风声惊醒,发现父亲还没有睡,他坐在床头抽着烟,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地闪着,我看到父亲溢出来的泪水顺着鬓颊流着……
第二天早上,父亲执意要回去,我说等天晴了再回去,父亲说院里还有苞谷没剥完,我就和父亲打着雨伞去了长途汽车站。
……
“娃,回去吧。多让着你婆姨,能娶个城里的婆姨是你的福气。爸老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有时间你就回来转转。”父亲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一脸黑黄的皱褶很不自然地抽动着,凹陷的眼眶里流出了浑浊的老泪……
客车驶出车站很远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很久,只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硬硬地堵着,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