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师范专科毕业，分配在一所三个年级九个班的乡村初级中学当教师，校长姓雨，一个挺罕见的姓；五十左右岁，在我这个年青教师眼里已经是个小老头了。
　　 雨校长的姓罕见，长相也怪怪的：秃顶，前额突出；两条浓浓的山峰眉毛，奇特的是两条山峰的“山脚下”（外梢眉尖）各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小旋丁，旋转的地方还有那么几根毛毛特别长；杏核眼，有神，双眼皮；说起话来有个习惯性眨眼的毛病，不是一般性地眨，而是用力去挤上下眼皮，连续几下，过一会儿又来几下；直视你的时候那眼光带有笑意，似乎也有些调侃，就像你是他面前的一个小孩子。第一次和他面对，我就忍俊不禁，但心底却有一种亲切感。去学校报到前在县招待所听人说他是个“酒鬼”，见面后却有了一些好印象，再后来就知道了他根本不是那种见了酒拉不动腿嗜酒没命的主儿，他不过喜欢喝而已。平时，谁也没见他喝醉过，也从不因酒误事。
　　 他诚然喜欢喝点小酒，教师中有他一帮酒友。一般是晚饭的时候（假如小伙房这一顿有好菜的话），几个有同样嗜好的（当然是男教师），在伙房打了菜领了饭，各自端着碗，陆陆续续来到他的宿舍里，他就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就是地瓜干兑换的那种地瓜干酒，倒进几个茶缸，大家你一口我一口滋润起来；有晚自习看堂任务的，预备铃响了三口两口吃完饭走人，没事的继续边喝边聊。
　　 学校当时有一支小口径步枪，是县武装部发的，那时好像许多单位都有。我呢，上中学的时候参加过射击训练班，有个“普通射手”的证书，于是他就把那支枪交给我保管，让我在课外活动的时间给学生组织过几次射击训练和枪械讲座。此后就给我一盒一盒的子弹，任凭我课余时间去打鸟，麻雀、乌鸦、灰鸦，还有兔子。学校周围全是树，各种鸟都有，校舍后边是一大片菜地，大白菜竖棵收帮的时候，早晨经常有野兔出没。于是我便经常有猎获物，于是我也成了那个“酒友”队伍中的一员。伙房把烧好的野味盛在一个大盘或大碗里，就那么放在桌子上（算我请客——我付菜票——油盐酱醋煤钱），大家随便。那道菜一般是先行扫空了，接下来便一边喝一边各自吃自个儿打来的菜，如果有不只一色的菜，那就交换着吃，你叨我一口，我叨你一口。有时周末他不回家（他家是近村的），中午也会招呼几个在校的酒友或非酒友凑个场摆上一桌，野味不可能经常有，就吩咐伙房做几个烧茄子、土豆丝、炒芸豆角之类，谁参加谁掏菜票，实行AA制，唯独酒是校长出。那时就免不了吆五喝六。
　　 我就是那时学会划拳的。
　　 老雨划拳贼精，几乎没有输的时候。比方说，你心里想喊“六六顺”，伸出三个指头，心念刚一动，他立马喊出了“八仙寿”，同时出了五个指头，于是你只好喝酒。你凝聚全神观察他的拳路，明明看他想伸四个指头，结果他伸出来却只有俩指头。
　　 那一次体育老师老周发了飙，不宾服，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瘫倒在桌子底下，挺吓人。我开玩笑说：“要是出了事，校长是罪魁祸首！”他却说：“没事！他这几天跟老婆吵架不痛快，让他醉一回，不醉消不了愁！”好像他经常有这方面体会。
　　 在师生面前没见过醉态，不等于他没醉过。听人说的，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他去公社办事，被留下吃饭，几个人预先约好灌他，结果喝醉了。回校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刚下过雪的路上很滑，他还知道推着车子走，不敢骑。走到半路，困劲上来了，看到路旁的雪堆，觉得一定很暖和，便支好车子走到雪堆前，倒头便睡，顺手扒拉了旁边的雪盖到身上。被一个夜行的村民发现了，认识，用他支在旁边那辆车子把他送回了学校。
　　 老雨在地面上人头很熟，全公社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人。有一次我被他临时抓差陪他去下边几个完小走访，了解各完小毕业班学生升初中生源的情况。一路上，每逢道路穿村而过，距村子几十米他必定提前下车推着进村过村。他说：“不能一直骑着过街，那不合礼数。”进了村，无论男女，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便点着头叫着名字喊着称呼甚至外号一路和人打着哈哈，闹得我在后边跟傻瓜似的。
　　 老雨为人活泛，跟周围村子关系搞得很好，但有一次却是他出点子，差点跟一个村民打一场“狗官司”。
　　 伙房的工人喂了一群鸡，有鸡舍却没鸡栏鸡网；那些鸡是散养的，所以经常从围墙栅栏门旁边的缝隙钻进钻出溜溜跶跶觅食。墙外边是一片枣林。有那么几天，连续少了鸡，工人们留了意，终于发现了贼——那是一只狗。那东西冷不丁窜过来，扑向一只来不及逃跑的鸡，三下五除二，鸡毛纷纷扬扬，然后叼起来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工人手拿棍子躲在小门旁边等候过几次，它一见人影掉头就跑，谁能追得上？鸡，还是隔三差五地少。后来是校长发话：“打了它！”然后教给了工人一个绝活儿：在围墙外边墙角，用弯成弓形的竹片做成一个机关，挂上一个绳子扣，是活扣；一只被捆住腿和翅的鸡放在墙下绳扣所圈的中心位置，机关扣的牵绳通过墙洞固定在墙内的一根桩子上……那畜生又来了，扑向鸡，叼了就走，竹片弹起，绳子扣恰好套在它脖子上被拉成死扣……听到狗挣扎的叫声，几个工人跑过去一顿棍棒……当晚，教师食堂的主菜是炖狗肉。那狗皮，堂而皇之反面朝上用钉子钉在伙房食堂前面的路上，撒了一层石灰，任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地踩踏——这是炮制狗皮做皮褥子的一个土办法。
　　 过了两天，狗的主人板着脸找到学校来了，校长一看是熟人。
　　 “雨校长，您们伙房的工人把我的狗给打了？”
　　 “是你的狗吗？谁说是我们的工人打了？”
　　 一边说一边频频眨眼睛。
　　 “还用谁告诉吗？那皮就钉在伙房前边……”
　　 “那好，老伙计！我问你：你那是条狗吗？那是一个贼！它前前后后吃了我好几只鸡了，大概在村里也没少作祸，还留着它干什么！不让你赔鸡算便宜你！给你打了，你得谢谢我！”
　　 “打狗还看主人面……”
　　 “嘿嘿！我就是看你的面才没声扬，要不，咱到你们村去调查一下，看看谁家还丢过鸡？”
　　 “那……那东西有时嘴不老实，管了几次也没……”
　　 那狗的名声大概在村里也不大好，狗主人不敢不认账了，只好认倒霉。临走却又被校长留住了：
　　 “呃！晚上留这儿吧！狗肉没了，我再杀只鸡——咱哥俩喝一盅。”
　　 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没声息地过去了；喝完了酒，校长让他把狗皮带回去了，还许诺：
　　 “以后我给你操持个好的小狗，你可别再把它养坏了。”
　　 平时很少看到雨校长板脸子，偶尔也跟年轻老师开几句小玩笑，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经常被他逗弄开玩笑的是他小儿子，有时开起来没大没小。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在村子里读三年级了，经常放学后跑上几里路到中学校来跟他爸爸吃包子。有一次，他来的时候伙房吃的不是包子，而是粮管所打来的那种黑面蒸的馒头，还牙碜。于是小家伙就只吃菜不吃馒头。雨校长拿起一个馒头一掰两开，递过去说：“我吃这一半，你吃那一半，看谁先吃完——咱们谁先吃完谁当爹！”小家伙大口大口啃起来。眼看自己手里的馒头快吃完，而爹手里还有一大块，有望当“爹”了，没承想那当爹的只一口就把手里的吞下去了。结果小伙子比赛输了，还得叫他爹是爹。
　　 这类笑谈在雨校长身上不少。
　　 雨校长当校长以前是一位初中地理教师。听我老伴（当时应该称对象——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是雨老师的学生）说，学生都特别喜欢听他的课。那时初中的地理课是分省地理，一张全国地图，他熟得不能再熟。地图挂到黑板上，他站在地图旁边，不时眨巴着眼睛，面对学生，教鞭指向地图，讲到那里指到那里，分毫不差；甚至省会，那个小红点点，也毋须眼睛去找。有时不带地图，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游动，一会儿功夫一个省的图图就成了，山川河流城市，跟课本上的一模一样。
　　 雨老师讲课知识熟，嘴巴也滑，生动。比方，讲到某一省的农产品，他会说：“那里盛产大豆高粱蜀黍木稷土豆子马铃薯山药蛋荷兰薯甜菜糖萝卜还有个名叫红菜头——注意：（他用粉笔重重地点两下黑板继续说）薯黍、木稷、高粱是一种东西不同的名，咱们这里也有；土豆子、马铃薯、山药蛋、荷兰薯也是，就像你有大名、小名、外号一样；甜菜、糖萝卜、红头菜也是一种东西不同的名，和咱们这儿的园萝卜长得差不多，是制糖的原料。”一边说一边分行写出字来。学生听相声听快书似的记住了。
　　 后来我调离了那所学校，不过通过有联系的同事和学生也还知道了一些雨校长的情况。作为一校之长，他当然逃不过文革那一劫，老先生倒也看得开想得开，酒照旧喝。他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后，理所当然地会有一帮“保皇派”（其中不乏酒友部下）。有一次红卫兵押着他们去游集，就是赶集的日子去游街，穿集而过。他喜欢喝酒挺出名，所以红卫兵给他扎了一个酒瓶似的高帽子戴着，后边跟着几个手拿稻草胸前挂牌牌的“保皇派”（意为“捞稻草”），红卫兵的队伍在后边喊口号：
　　 “打倒……！”
　　 “……必须低头认罪！”
　　 老先生低着头摇摇摆摆按照红卫兵的指示向前走，忽然眼睛一亮，使劲眨巴几下，向旁边一个摊贩弯下腰去，问：
　　 “这小咸鱼多少钱一斤？”
　　 那卖咸鱼的笑了：
　　 “你个走资派牛鬼蛇神游街还买东西，两不误啊？”
　　 他一本正经地说：
　　 “牛鬼蛇神也得吃饭啊！小咸鱼就饼子，特香！”
　　 学校党支部被造反派夺权以后，老雨被安排打铃。他尽职尽责，每次打铃是都一手把握铃铛绳，一手拿着表，分秒不差。
　　 运动深入，要复课闹革命了，要“斗批改”了，老雨又成了革命干部，被结合到革委会里参与学校的领导工作，可他不争气，经常感到“神经性头疼”，便辞掉了革委会的领导工作，继续打铃，一直到退离。
　　 退离后还传出一段佳话：他侍奉的自留地收割豆子，用地排车往家运。去地里的时候让他老伴拉车，他仰卧在车上架着二郎腿唱小曲，回的时候把他老伴发弄在车上的豆棵中间，他连豆子带人一起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