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 糊涂轶事(小说)
糊涂——世间哪有这种名姓?这应该是绰号吧。
不错,长期以来,人们总是这样称呼他。至于他的真名实姓,反倒像被遗忘似的,往往一时叫不上来。由此可见,绰号威力之大矣。
提起这个绰号,可大有一番来历呢。
事情得回溯到1960年的“粮食关”。此君时任本县南溪公社书记。当时饥荒严重,特别是南溪,更是重灾区。一切能填肚子的东西,如野菜、糠皮、树皮、观音土都用来充饥;就连耗子都捉来吃光了……一时,多少饥民生命垂危,危在旦夕。
为了救急,县委紧急调拨给南溪救命粮一千斤,以解燃眉。可是,此君拿到拨粮凭单后,竟把它放进抽屉一锁,然后悠哉游哉地到隔壁公社会战友去了。他原想当天就赶回来,第二天再去调粮。可是在战友的盛情款待下,又是酒逢知己(此君特好喝酒,嗜洒成癖,一见酒比见老婆还亲),便开怀畅饮,竟然喝得酩酊大醉,几乎不省人事。就这样,住了几天医院,病愈回家后,待头脑慢慢清醒时,吓出一身冷汗:“糟了,那张拨粮凭单……”
可不,就是这位老兄的这一醉方休的疏失,竞使他所辖领地——南溪公社又凭添了几十个饿死鬼。
人命关天,问题严重。此君自知祸事惹大了,他连夜赶进县城一边安排调粮,一边负荆请罪。按理犯这样大的错误,性质是可想而知的。可经县委反复研究,结论大略有二:
其一,此君所犯错误性质是严重的,但属于工作疏忽大意……其出身好,根子正,且系工农干部,没有阶级报复之动机。
其二,此君尚有政绩,大跃进时,他所领导的地区曾连放几个“高产卫星”连年亩产“万斤粮”……
就这样功过两抵,弄了个留党查看的处分,总算逃过一劫。
但是,还是他那篇声泪俱下:“我糊涂呀,我真糊涂,我太糊涂了……”满纸糊涂的检查使他得了个“糊涂”的雅号,就这样,人们从此也就这样称呼他了。
就这样,一起人命关天的事件,也就这样在糊涂的检查里,也就在“糊涂”、“糊涂”绰号的称呼里,也就在糊里糊涂的年代里,糊糊涂涂地过去了。
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有些蹊跷了。
由于犯了错误,不久糊涂便被降职调动。就是这一调动,不知是否是天意——在“文革”中,糊涂竞安然无恙,没有受到丝毫冲击。
事情的原委得从头说起:
“文革”前,糊涂被贬值,调至县文化馆任书记兼馆长。开始,他对这一任命并非乐意。他想:自己文化底子簿,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怎么能落到文化人堆里,还去领导文化人,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赖着、磨着、顶着不去……不行呀,自己是有“前科”,曾经犯过糊涂错误,怎么办?为此他万分苦恼。
后来经几个朋友开导、劝解、指点迷津,他才有点开窍:哎,我怎么差点又糊涂了,你们说得对呀,没有文化就要泡在文化里,说不定久而久之,耳濡目染,还能浸出几分文化气呢;再说“文化工作”,况且还是“领导文化”,听起来也雅,祖宗八辈也觉得脸上有光;子子孙孙也能沾上几分书香文气,这又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一层,糊涂笑了,感觉是茅塞顿开。
唉!哪知糊涂上任不久,风云骤变——“文革”开始了。
一时间,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人,通通打入另册成了“臭老九”,是罪人了。按理说,糊涂是“当权派”,理应揪出来游街示众,批深批臭,可是,鬼知道,幸运又一次袒护了他,因为,文化馆里98%以上的部下,皆沦为“牛鬼蛇精”、“臭老九”了。而他这个大老粗的“当权派”,又在98%以外,当然是鹤立鸡群了,谁来冲击他呢?
“哎,调到这里真是老天保佑!好险啊,幸亏我没有文化……”糊涂暗自庆幸。
就这样,“文革”浩劫对糊涂而言,他又糊糊涂涂地,在糊里糊涂的年代里,又逃了一劫。
此,在糊涂的人生辞典里,这些“不祥之物”被删得干干净净。
说来老天爷才是真正的喜剧大师。没过多久,“四人帮”被粉碎了。霎时间,乾坤顺转,万物复苏,“文化”、“知识”昭雪平反了,又被请回了神圣的殿堂——堂堂正正地登上了耀眼的宝座,谁料到这些“不祥之物”反而比以前更吃香了。
这戏剧性的变化,一时还真让糊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经过几个昼夜的反复琢磨,他人生辞典里那些曾被他删去的条目,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常言道,在其位,必谋其事。为了充实自己,为了染点儿文化人的色彩,糊涂以笔涂鸦,偷偷练起了书法。
在一次,由他倡导发起的县首届书法展览中,他毛遂自荐的作品——蝌蚪文似的书法,竞一举夺魁,中了头彩。
其实这一突如其来的桂冠,连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从内心来说,他并不太兴奋,反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他深知,此次参展98%以上都是青年书法爱好者的作品,论年龄他又在98%以外,加之他又是搞文化的领导,又是发起人、组织者,于是,他又是鹤立鸡群了。
“什么头彩,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想到此,糊涂扪心自问。
“弄虚……作假……”糊涂深有感触,不由得想起当年“大跃进”时,自己所放的那几个“高产卫星”……
“不行,这个头彩我不能要,我得给他们讲清楚!”前思后想,糊涂深感有愧。
可是,竞管他磨破了嘴皮子,又是解释,又是声明,而那些“评委”根本不听他那一套,
“哎,糊老,那么认真干啥,评都评了,你就不必太谦虚了,弄得糊涂哭笑不得。
“看来,不练不行了,这书法还真得苦练了!”糊涂进退维谷,暗下决心。
果然,这个冒牌头彩还真使糊涂如醉如痴地迷上了书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的苦练,在一次三县书法联展中,他夺得了书法三等奖。虽说只是三等奖,但糊涂心中委实兴奋了好一阵,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它比以前那个头彩要光彩十倍!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能改上,善莫大焉。
其实,糊涂就是这类人,这又得回到那件人命关天的事。
可不,自从糊涂犯了那起大错后,自从他得到“糊涂”这一绰号后,“糊涂、糊涂”这一称呼声,在他听来好似警钟长鸣,不绝于耳,他还真从“糊涂”中醒过来了。
自那以后,他不但痛下狠心地戎掉了贪杯的恶习,而且还一日三省吾身,常常自言自语:“人命关天啊,那多出的几十名饿死的亡魂,全是我造成的……”一想到此事,糊涂悔恨交加,寝食难安。
每逢清明时节,糊涂总是带着全家,去南溪乡(粉碎四人帮后,南溪公社改成乡了)祭祀那些饿死的亡灵,年年如此,风雨无改。
在临近退休的前几年,糊涂多次向县委提出,愿意回南溪工作。很多人不理解:“人都快退休了,不在城里享清闲,还到山沟头去做啥嘛?”
当然,个中原由只有糊涂自己心里清楚。后来,事实证明,糊涂在南溪乡干的不错,不到两年,那里的贫穷面貌着实得到了很大的改观。
一提到糊涂,乡民无不交口称赞:“他横看竖看不像官,人朴实,能带头吃苦;不近色,不贪赌。他才是真正的公仆啊,难得的清官。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南溪的希望工程也抓得很不错,所有校舍全是新盖的青砖瓦房,全乡没有一个孩子辍学。
记得糊涂刚到南溪的那一年,当他听说有家贫困的孩子在考上大学后,因无法拿出高昂的学费而一筹莫展时。他二话没说,立刻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里拿出六千元,圆了那个孩子的大学梦。
现在糊涂已快退休了。他说,就是退休后,他也要住在南溪。他还说,就是将来归西了,也把骨灰洒在南溪。
有人曾经问糊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离开南溪?”
糊涂的回答虽然没有豪言壮语,但却耐人寻味:“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要到这里来!在这里我欠了许多的债,恐怕这一辈子我也还不清。不过,还一点少一点,心里也觉得轻松一点。不然,我将来到阴曹地府,我以何颜面对那些因我而去的亡魂,旧账新账一起算,他们不把我撕了吃了才怪……”
当然,这只是一句弦外音的玩笑话,糊涂是党员,不信那些。不过,由此可以看得出,糊涂良知未泯,亦有善根。在关系到百姓冷暖,在大是大非面前,糊涂至今不糊涂!
糊涂不再任职了,他从办公室拿走的唯一东西就是墙上那幅他的亲笔书法“难得糊涂”,然后挂在了自己家的书房。